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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生不了情
??????特殊的乳名
??????姜家村位于崖子鎮(zhèn)政府大院身后，直線距離不過一公里。按照村民的指引，我拐過幾條窄巷，去追尋那個曾經(jīng)呵護(hù)乳兒的年輕乳娘，那個而今垂垂老矣的年邁母親。
??????王奎敏的丈夫已去世二十多年，眼下，她和兒子一個住前院一個住后院，守望親情，比鄰而居。我進(jìn)屋的時候，老人正盤腿坐在炕上，同鄰居聊天。聽說我要采訪，兩位串門的大嫂笑嘻嘻地躲開了。老人慌慌地從炕上挪下來，一把拉住我的手，臉上浮現(xiàn)出慈祥的笑容。老人居住的小屋很逼仄，一盤土炕，一個破舊的櫥柜，就把空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蛟S是疏于洗漱的緣故，她的身上隱約透出一股霉味，仿佛一件被時間腐蝕的銹跡斑斑的老物件。和七十多年前那個鮮亮亮的年輕媳婦相比，她唯一保持不變的就是充滿愛憐的眼神了。然而，也正是通過她的眼神，我明顯感覺到，在其衰老的軀體內(nèi)，熾熱的感情巖漿仍在默默涌動。
??????1946年谷雨前后，十九歲的王奎敏嫁給青年農(nóng)民姜秀竹。待到來年春暖花開，大女兒出生了?？蓢@的是，孩子剛滿百天就不幸夭亡。沒過幾天，村婦女主任王慶玉抱來一個兩個月大的男嬰。主任介紹說，孩子乳名政文，是流水頭村人，還在娘胎里的時候父親就隨大軍南下了；母親劉素蘭是區(qū)婦女主任，因?yàn)槟趟粔?，加上工作繁忙，疏于照料，小政文出生后沒幾天就病了。迫于無奈，劉素蘭先后托付兩戶人家代為撫養(yǎng)，但孩子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嚴(yán)重。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她向王慶玉緊急求助。第一時間，王慶玉就想到了王奎敏。因?yàn)橥澹龑ν蹩艏业那闆r知根知底：公爹是一村之長，在家里也是一言九鼎。她找到村長，當(dāng)面央求說：“老哥，奎敏有奶水，讓她幫著養(yǎng)個孩子，行嗎？”看到村長有些猶豫，她跟上一句：“孩子他媽說了，能養(yǎng)活，就是沾了你家的福分，實(shí)在養(yǎng)不活，也是命該如此?！贝彘L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我回家和奎敏說說?！苯酉聛?，就是那個性命攸關(guān)的時間節(jié)點(diǎn)——當(dāng)王奎敏毫不遲疑地敞開懷抱時，滾燙的母愛便如驚濤駭浪中閃出的挪亞方舟，不僅挽狂瀾于既倒，也把小政文瀕臨顛覆的命運(yùn)軌跡徹底扭轉(zhuǎn)了。
??????打眼一瞅，躺在臂彎里的小家伙骨瘦如柴，臉色蒼白，鼻息微弱，偶爾一兩聲啼哭也顯得了無生氣。王奎敏把脹鼓鼓的乳房貼上去，孩子有反應(yīng)了。小手揚(yáng)了一下，又揚(yáng)了一下，然后，踏踏實(shí)實(shí)地貼在乳房上，接著，嘴巴開始輕輕翕動。吮了幾口，停下來，歇會兒，又吮了兩口，眼睛慢慢睜開，烏溜溜的眼珠盯著乳娘，表情純真而又癡迷?！班浮浮蓖蹩舳毫藘陕?，自己開心地笑了。
??????為了給孩子治病，她把家里僅有的二十多斤小米拿去換藥；白天孩子鬧覺，她就抱在懷里，從早到晚四處溜達(dá)，哄著入睡。半個月后，原本蒼白的小臉蛋兒明顯紅潤；一個月后，小家伙明顯長胖了，小腿、小胳膊肉嘟嘟的。
??????政文過一歲生日那天，姥姥來接外孫。抱起白白胖胖的娃兒，姥姥聲淚俱下，她對王奎敏說：“閨女，謝謝，謝謝啦。沒有你，政文就活不到今天，你就是孩子的再生父母??！”
??????分別時，王奎敏噙著淚水，抱著政文，穿過長長的窄巷，蹚過道道田壟，把一老一小送至數(shù)里之外的土路上，直到那個模糊的身影徹底隱沒，她仍然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引頸眺望。打眼一瞅，她就像秋收過后莊戶人特意留在田野里的一棵老玉米，那是祈禱來年豐收的老玉米??！唔，癡情的乳娘，能夠如愿以償嗎？
??????從那天起，她變成了一個忠實(shí)的守望者，她期待有一天，政文的笑臉能像星光一樣在眼前突然閃爍。思念像長了牙似的，咬啊，咬啊，把她的心底咬出一個黑洞洞的窟窿。痛定思痛，有什么辦法能夠紓解困擾呢？有一天，她對丈夫說：“秀竹，別人的孩子咱留不住，還是自個養(yǎng)個娃吧?！苯Y(jié)果，一盼就是七八年，她的肚子終于有了動靜。胎兒尚在腹中躁動，她就早早把乳名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政文。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通過復(fù)制的方法撫慰心中的傷痛，填補(bǔ)情感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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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歲高齡的乳娘王奎敏
??????1956年4月，兒子出生了。
??????于是，熟悉的嗓音又喊出熟悉的乳名，終于有一天，充滿愛意的聲音溜出小院，跑進(jìn)胡同。村民聞之，紛紛感嘆：奶了一年孩子，她得惦記一輩子，這個王奎敏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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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王奎敏和兒子政文
??????現(xiàn)在，兒子政文就坐在炕邊的椅子上，他的年齡告訴我，昨天和今天之間，是六十四個聲聲呼喚的年頭。他說：“老媽上了年紀(jì)，喜歡悄悄念叨過去的事兒。有時候，沒說幾句，就開始抹眼淚。我問她，媽，你咋了？她說，也不知道政文現(xiàn)在日子過得咋樣？成沒成家？”我問道：“這些年，政文一直沒有消息嗎？”他回答說：“聽人講，政文現(xiàn)在常住北京?！薄八麄冊趺粗赖?？”“前一陣子，上面不是派人下來了解乳娘和乳兒的情況嗎？打聽到他有個女兒在美國，找他的時候，他正好跑到美國給女兒看孩子去了?！甭爟鹤诱f到政文的子女，老人插話道：“也不知道他的閨女長得啥樣？像爹的話，管保挺俊?！崩先蓑榭s在破藤椅里，彎曲的脊骨向后凸成一個明顯的鈍角。隨著每一次呼吸，胸廓像帳篷一樣沉重地顫動著。我問她：“你還記得政文的模樣嗎？”老人點(diǎn)下頭，眼角浮現(xiàn)一抹微笑：“長得挺好，大眼睛，是個好孩子?！蹦且凰查g，她干枯的眼窩泛出幽幽光影，滿臉緊縮的皺紋也似乎變得松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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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結(jié)束，老人執(zhí)意相送，走到胡同口，回頭一看，老人還在頻頻招手
??????采訪結(jié)束，我向老人辭行。考慮到她已經(jīng)九十三歲高齡，我一再懇請老人留步，但無濟(jì)于事。她吃力地站起身，弓著腰，顫巍巍地走出小院，拐進(jìn)胡同，送出老遠(yuǎn)，才一臉不舍地收住腳步。走到胡同口時，我回頭一看，老人還站在那里頻頻招手。我心頭陡然一熱，凝眸之際，恍惚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沿著同一條窄巷離去的孩子。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政文大哥，乳娘已經(jīng)老了，她盼了你這么多年，你能抽空回來看看她嗎？
??????（掃碼聽書）
??????（節(jié)選自唐明華《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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