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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歲月深處
殷紅的情思
????天剛破曉的時候，雪停了，吼了一夜的北風(fēng)也終于變了調(diào)，吁吁地喘著，聲音疲憊，含含糊糊。
????這一宿，矯月志睡得很不踏實。也難怪，一想到兒子今日完婚，她便像打了雞血似的，心底泛起隱隱躁動。毫無疑問，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因為，捱過三年困難時期，新人的結(jié)合使田家老宅又重新萌發(fā)出春天的憧憬。
????吃過早飯，大兒子田瑞榮推起借來的自行車，興沖沖地出門了。雙胞胎妹妹嘰嘰喳喳跟到胡同里，亢奮的眸子喜氣洋洋，就像隨時都會燃響的煙花爆竹?！鞍玻▋鹤有∶┌?，路上小心點?！蹦赣H的聲音從院里攆出來，“糙的地方，就下來，推著走，可千萬不敢摔著新媳婦?！眱鹤诱J(rèn)真地點點頭，剛露臉的朝陽在他額上涂了光，油漆一般，亮汪汪的。望著兒子遠(yuǎn)去的背影，母親的目光漸漸有些恍惚，神情癡癡地，就像望著一個真實的夢境。是的，透過記憶的景深，她看見二十五年前的旭日又開始故地重游。哦，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她滿臉羞澀地走進(jìn)小院，成了村民田寶松的媳婦。轉(zhuǎn)瞬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年輕的媳婦熬成了婆?；厥浊皦m，時光潺潺倒流，往事歷歷在目。
????矯月志的娘家是牟平縣前垂柳村。她1916年8月出生，是矯家長女。及笄之年，母親病逝。不久，父親再婚。從生育的角度看，后媽的確是一塊適合耕作的膏腴之地。丈夫剛一沾身，她就立馬開懷，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噼里啪啦”，生生不息，短短幾年工夫，就給矯月志添出了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這一來，矯月志可就慘了。從早到晚，她像熱鍋上的螞蟻忙得團團亂轉(zhuǎn)，放下這樣，拾起那樣，直累得東倒西歪，筋疲力盡。咳，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為啥？生活所迫，只能硬著頭皮，勉力為之。實際上，即便與后媽沒有感情方面的彎彎繞，單就家中排行而言，身為老大，她要承擔(dān)的重任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直到二十四歲，矯月志才談婚論嫁。夫婿并不是她自己選的。丈夫比她小一歲，屬蛇。夫妻一照面，矯月志心頭一震：媽呀，男人面黃肌瘦，病歪歪的。不知為什么，他慪氣似的擰著眉頭，好半天不吭氣。新娘子惘然無措，只好繃著身子，很不自在地坐在炕沿上，神情顯得頗為尷尬。過了一會兒，又偷偷朝男人瞥了一眼，心想，不會有啥毛病吧。怕什么偏偏來什么，沒過多久，她就認(rèn)定，丈夫的脾胃的確有問題?？瓷先?，飯量算是馬馬虎虎，可一拎鋤镢，便筋骨疲軟，有氣無力。那軟塌塌的樣子讓人好生納悶：一日三餐都吃到什么地方去了？事情明擺著，丈夫不給力，做媳婦的只好能者多勞，用今天的話說，她必須做一個不折不扣的女漢子。對此，母親的安慰只能是那句老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蓪ε畠簛碚f，看似簡簡單單一個“隨”字，包藏了多少郁悶，多少委屈，然而，事已至此，有啥法子？
????就這樣，在沒完沒了的操勞中，日子沒滋沒味地過下來了。
????現(xiàn)在，兒子像她當(dāng)年一樣，滿懷期待地走進(jìn)婚姻。她不知道兒子和媳婦將來日子過得怎么樣。不過，憑著半生的經(jīng)驗，她認(rèn)為，一個賢惠的兒媳就是對家族的最大成全，而這種成全無法祈求，只能聽?wèi){運氣。
????大約兩個時辰后，翹首以盼的自行車終于出現(xiàn)了。會心的笑容發(fā)面似的膨脹開來，把兩眼擠成一條縫。不一會兒，橘黃色的火苗便探頭探腦溜出灶口，裊裊升起的炊煙也一改往日的寡淡，變得香氣氤氳。不經(jīng)意間，夕陽從煙囪上悄悄滑落，調(diào)皮的星星則好奇地倚住新人的窗戶。月亮笑盈盈地噓了口氣，月光便躡手躡腳地溜到閨房中去了。這個夜晚無疑是屬于新郎和新娘的，當(dāng)然，也是屬于矯月志的。說實話，有生以來，她從未像今晚這樣心緒復(fù)雜，百味雜陳?；璋抵?，丈夫鼾聲陣陣，這個當(dāng)了公爹的男人用響亮的鼻音酣暢地抒發(fā)著滯留在心中的歡喜。朦朧的月光霧一樣在枕邊流淌，她靜靜地瞅著屋頂，目不交睫，沒有丁點兒睡意?！岸鞯降自谀膬耗?？”她在心里默默念叨，“這么多年了，也不給媽來個信，這孩子，不知道媽一直惦記著你嗎？”過了一會兒，她把視線緩緩移向窗欞。窗外，夜幕低垂，月色迷離。忽然，她發(fā)現(xiàn)一個隱約的光點閃閃爍爍。她定住眼神兒，只見記憶的流螢從時間幽谷中悄無聲息地飛出來，漸漸地，昨天的熒光越來越亮了。
????于是，在自家逼仄的小院里，她與二十多年前的新媳婦不期而遇。
????過門一年后，大兒子出生了。
????人說女大十八變，實際上，女人的最后一變是做了母親才得以完成的。就在鼓脹的肚皮驟然凹陷的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牽腸掛肚。由于奶水不足，那稚嫩的哭聲鞭子一樣把她抽得遍體鱗傷，盡管如此，丈夫依然篤信多子多福。轉(zhuǎn)過年來，土炕上又添出一個男嬰。沒承想，小家伙時乖運蹇，啼哭了數(shù)月之后，便再也沒了動靜。就在這時，膠東育兒所由東鳳凰崖村轉(zhuǎn)移至田家村。根據(jù)農(nóng)會的安排，保育股股長孫亞東帶著尚未斷奶的兒子冬明住進(jìn)田家老宅的東屋。這是一個改變故事走向的突發(fā)情節(jié)，矯月志看到，一縷新鮮的陽光從新房客的眼中溢出。接下來，他用滿嘴新詞對房東夫婦進(jìn)行了第一次人生啟蒙。矯月志忽然意識到，生活原來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那一刻，成為她生命節(jié)氣中的驚蜇；那一刻，沉睡在心底的希冀悄然蘇醒。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孫亞東，眸子亮亮的，那是景物的反光，真的，她看見孫股長描摹的愿景在春光里盡情鋪展，草長鶯飛，柳綠花紅，這個夢太奇妙，也太迷人了。正由于此，當(dāng)孫亞東把饑腸轆轆的小冬明遞過來時，她不假思索地把小家伙抱在懷里，會心地笑了，那意思是說：把孩子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膠東育兒所所在地田家村
????就在矯月志精心哺育冬明的三年中，膠東抗日根據(jù)地的版圖不斷擴大，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延安窯洞里，毛澤東和他的戰(zhàn)友們也開始醞釀共和國的藍(lán)圖。繼冬明之后，育兒所又送來一個叫“生”的女娃。奶了九個多月，被父母領(lǐng)走。待到解放軍的先頭部隊從北京城的西北方向踏過舊稱“中官屯”的地方，向著十四公里外的天安門廣場挺近時，矯月志的第三個孩子已經(jīng)半歲了。
????剛解放那會兒，心情好舒暢啊。瞧，天是那么藍(lán)，就像剛剛洗過的藍(lán)綢子，好滋潤，好養(yǎng)眼。她覺得，心里亮堂極了，整個心房就像用玻璃做成的一樣。日后回憶起來，那的確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不僅僅因為年輕，更因為那是一個充滿革命理想主義的年代，豪邁而且浪漫。所以，當(dāng)村支書掰著指頭歷數(shù)共產(chǎn)主義的光明前景時，她覺得，那粗糲的嗓音如同草叢里驚飛一只野雞，讓人聽得格外興奮。
????“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支書在臺上眉飛色舞，她在臺下如醉如癡。
????“那……不用油用啥呢？”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支書一愣，人們哄地笑了。
????“用電?！?/p>
????“電？電是啥玩意兒？”
????支書搔搔后腦勺：“電……就是電嘛?！彼苤t虛地?fù)]了揮手，顯然，余下的問題要靠提問者自己去解決了。
????電燈？這東西到底是啥模樣呢？她想啊想，越琢磨，那不用油的電燈就顯得越神秘，久而久之，那神秘就變成一種慫恿，一種每每使人心馳神往的蠱惑了。
????然而，歲月之河一路奔放卻又蜿蜒曲折。當(dāng)陽光灑滿山川的時候，風(fēng)雨也會不期而至。隨后的一段經(jīng)歷讓當(dāng)事人始終無法淡忘，時至今日，矯月志的子女依然對困難時期所感受到的母愛記憶猶新。
????在老三田瑞夫的描述中，挨餓的滋味好難受?。∧嵌稳兆?，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張著饑餓的嘴巴，每顆牙齒都蓄滿了撕咬任何東西的沖動。一天到晚，近乎虛脫的燒灼感如影隨形，沒完沒了地糾纏著他，也折磨著他。那是一個可怕的夢魘：發(fā)自身體內(nèi)部的坍塌聲讓小男孩深切體驗了關(guān)于人類生存最原始的恐懼。他說：“那幾年，每次吃飯，老媽都是先盡著我爸和幾個孩子上桌，她自己餓肚子是常有的事?！?/p>
????不知不覺中，孩子們的飯量越來越大，而母親的飯量越來越小，奇怪的是，她的胳膊呀，腿呀，卻一天天地粗起來，皮膚也變得隱約透明，好像蒙了一泓水，亮汪汪的。小女兒瑞玲傻乎乎地問：“媽，你吃的比我還少，咋就胖了？”母親的嘴角泛出一縷苦澀的微笑：“傻閨女，這哪是胖了！”說著，提起褲腳，拇指在腳踝上方輕輕一按，頓時，皮下的肌肉融化了似的，顯出一個深深的凹陷。呀，怎么會這樣？母親的解釋輕描淡寫：“水腫了，沒事?！迸畠呵忧拥赝赣H，眸子里現(xiàn)出一種與年齡并不相符的憂郁。從那天起，她突然變得懂事了。
????盼望著，盼望著，終于盼來了春天的消息。
????一覺醒來，濕潤的春風(fēng)開始呢喃，荒蕪的田野悄悄漫開一種潮濕的發(fā)酵似的氣息。伴著春風(fēng)的梳理，搖曳的柳枝顯得優(yōu)雅而富有節(jié)奏；山坡上，田埂邊，一簇簇野花從草叢中探出腦袋，鮮嫩的花瓣綻放出簇新的嬌媚。掙出了大饑饉的泥淖，面黃肌瘦的共和國又腳步踉蹌地加入了春天的家族。于是，在歷經(jīng)三年磨難后，全世界又重新聽到了一個古老民族衰弱而又倔強的心音。
????忙完三夏，矯月志開始給大兒子田瑞榮張羅婚事。很快，老兩口卷起鋪蓋，把最東頭的房間讓給兒子。接下來，新房的布置讓人大跌眼鏡：除了一盤光溜溜的土炕，小屋里只有一個老輩人遺陳至今的舊式立櫥。一人多高，雙門對開，顏色黑乎乎的。定睛一看，面目滄桑，神情委頓，全然一個過氣的古董。什么？新房里連個“喜”字也沒有？難道買張紅紙也成了一種奢侈？那時候，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手頭著實緊巴。好在新媳婦通情達(dá)理，一進(jìn)門就用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剪出一幅窗花，給清貧的生活增添了一處溫馨的裝飾。
????沒過多久，兒媳婦懷孕了。
????消息一經(jīng)坐實，矯月志眉開眼笑，丈夫同樣美滋滋的。十個月后，積蓄已久的喜悅終于訴諸于生動的表達(dá)方式：抱起老田家第一個孫子，她不由得心花怒放，同時，也如釋重負(fù)，小家伙的嘹亮哭聲無異于廣而告之，作為母親也作為奶奶，她已經(jīng)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在她聽來，時斷時續(xù)的啼哭很有一點即興表演的味道，于是，擁擠和嘈雜的空間里又增添了一種令人興奮的騷動。她覺得，那響聲簡直就是天籟之音，真奇怪，當(dāng)初拉扯幾個兒女時，感覺為啥不像現(xiàn)在這樣明顯呢？
????有道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剛當(dāng)了奶奶沒幾天，小孫子就生病了。
????一開始，小家伙的額頭上冒出幾顆疹子，針尖大小，紅紅的，像灶膛里偶然蹦出的火星。由于缺乏經(jīng)驗，年輕的媽媽并未在意。不料，沒過兩天，不起眼的火星就燃成燎原之勢。矯月志兀自一驚：糟糕，出疹子了。她趕緊吩咐兒媳：“快，建威她媽（孫子乳名），用淘米水給孩子洗洗，再不行，找個土豆來，切成片，給他貼貼?！焙芸?，洗也洗了，貼也貼了，火勢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轟轟烈烈掠過頭頂，一路燒到脊梁上去了。無以言表的瘙癢把小家伙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拼命地鬧啊，哭啊，把奶奶哭得顰眉蹙頞，愁腸百結(jié)，目光哀哀地望著孫子，嘴里反復(fù)絮道著：“求求你了，老天爺，能不能行行好，讓我替替他？唉，這么點兒大的孩子，不會說不會道的，讓他遭這個罪，真是作孽呀！”旁邊的兒媳受了感動，一雙眸子淚汪汪的。她知道，婆婆的祈告發(fā)自肺腑，為了救護孫子，不惜以命換命。然而，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二十多年前，因為同樣一番感慨，婆婆竟遭遇了死里逃生的可怕經(jīng)歷。原來，為了救治嚴(yán)重貧血的生兒，矯月志曾一次次地挽起袖子。而且，因為遵從保密的鐵律，那一管管磚紅色的血液始終悄無聲息地鎖在記憶的倉庫里。直到有一天，情感密檔終于解封，人們方才知曉，那是一個驚心動魄的親情故事，一段感天動地的母愛傳奇！
????生兒剛來的時候出生不過四十多天，精神萎靡，面色枯黃。不知為什么，與同樣大小的孩子相比，小丫頭的感知能力存在明顯落差。譬如：看到移動的物體，目光跟蹤遲緩，總是慢上半拍；再譬如，撫摸她的小臉、小手，反應(yīng)亦不明顯。不僅如此，還老愛哭鬧，動輒哼哼唧唧，憋得小臉通紅；有時候，睡著睡著，忽然胳膊一抖，引發(fā)全身驚厥般的悸動。矯月志為此惴惴不安，精心喂養(yǎng)了一段時間，情況未見任何改善，她一臉愧疚地對丈夫說：“孩子的爹娘在前線打鬼子，把命都豁出去了。咱連個孩子都看不好，咋對得起人家呀？”說罷，果斷抱起生兒，氣喘吁吁地找到醫(yī)務(wù)組。經(jīng)過診斷，生兒患有嚴(yán)重的貧血癥。矯月志趕忙詢問：“咋個治法？”大夫兩手一攤，無奈地說：“這里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不瞞你說，我們根本就沒有治療的藥物?！背C月志當(dāng)場傻眼了，一迭聲地呻喚道：“媽呀，這可咋整？這可咋整？”大夫的嘴角泛出一絲苦澀：“現(xiàn)在看，唯一的辦法只能給孩子輸血了?！背C月志頓時笑逐顏開：“輸血？這還不簡單！”她擼起袖子把胳膊往大夫眼前一伸，“抽吧，咱有的是?！笨吹匠C月志神情懇切，大夫連忙解釋：“先別急，你的血能不能用，得先化驗一下，看看是啥血型?！辈灰粫?，答案揭曉了，大夫滿意地點點頭。慎重起見，大夫決定先輸二十毫升，觀察一下孩子身體有何反應(yīng)。很快，鮮紅的血液順著膠管緩緩流入生兒的體內(nèi)，矯月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孩子，靜謐中，她隱約聽到了生命的潮汐在悄悄涌動。然而，一個時辰過后，她的眉頭慢慢蹙起來，眼里的光漸漸暗下去。唉，生兒沒有丁點兒變化，依然像往常一樣哭鬧不止。第二天一早，她就抱著孩子去醫(yī)務(wù)組當(dāng)面陳情：“昨兒輸了血沒管用，我尋思著，是不是輸?shù)锰倭?？今兒就多輸點吧！”念其救子心切，醫(yī)生同意了她的請求。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延續(xù)到第八天，殷切期盼的好消息終于姍姍來遲——黃表紙一樣的小臉蛋兒泛出隱約的胭脂色，到了夜里，小家伙也比從前睡得踏實。矯月志喜上眉梢，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不料，再去抽血時，大夫的腦袋搖得就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這么個弄法誰受得了？搞不好，會出事的?！闭f著，目光嚴(yán)肅地望著矯月志：“你回去照照鏡子，真的，臉色好難看哩！”矯月志認(rèn)真辯解：“哪有你說得那么邪乎，我能吃能喝，好著呢！”大夫依然不為所動：“你先養(yǎng)養(yǎng)吧，等過些日子再合計。”矯月志一聽，急了：“那得等到啥時候？生兒現(xiàn)在剛見好，要是不接著治，前幾天輸?shù)难删桶紫沽?！”說話間，一個村民慌里慌張跑進(jìn)來，“大夫，我老媽肚子壞了，疼得要命，麻煩你去瞅瞅吧?！贝蠓蜣D(zhuǎn)身背起藥箱，匆匆走了。待到出診歸來，發(fā)現(xiàn)矯月志依然默默地坐在那兒。大夫一聲長嘆：“你這個人，真犟啊！”
????于是，一切照舊。
????也正是從那天起，她的腦瓜開始發(fā)木，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記得稀里糊涂。說不準(zhǔn)是第十天還是第十一天，果不其然，出事了。那天輸完了血，矯月志的意識變得恍恍惚惚的。她鬧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搖搖晃晃往前面走，還是胡同歪歪扭扭朝腳下爬。剛拐出巷口，突然兩腿發(fā)軟，身子踉蹌，腳下的地面變得不真實，仿佛踩到棉堆上。她慌忙攬緊生兒，倚著墻根歇了好一會兒，才雙腳閃跌著踅回老屋。爬上黑黢黢的土炕，眩暈反倒更嚴(yán)重了，身子悠悠晃晃，仿佛浸在水里，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不知什么時候，意識的鏈條徹底斷開了。
????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她終于醒了。
????“醒了，總算醒了！”聲音很遙遠(yuǎn)，喑啞中透著驚喜。矯月志眼睛吃力地睜了一下，隨即，她看到了一張模糊的臉，丈夫的感喟哆里哆嗦：“哎喲，嚇?biāo)牢伊?。?/p>
????單憑這句話，這個早晨就絕無僅有。
????沒錯，就在視線清晰的一瞬間，丈夫的滿眼血絲讓她重新認(rèn)識了這個相伴已久的男人。有生以來，她頭一次意識到，有時候，比女人心理更脆弱，其實是老爺們羞于公開的秘密?！吧鷥骸币豢|游絲般的呻吟從嗓子眼里掙出來，若有若無，丈夫趕緊扶她坐起來，噢，小丫頭正在美美地酣睡哩。已然滋潤的小臉蛋兒像脹滿了汁液的小甜瓜，粉嘟嘟，水靈靈的。那一刻，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看似平淡的生活原來那么美好，她感到了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欣喜。
????第二天，生活便恢復(fù)了先前的模樣——她又開始在灶臺前忙碌，在井臺上漿洗，在燈影下縫補。很快，粗糙的手背又皸裂了，深深淺淺的口子綻出嫩肉，如同嗷嗷待哺的嬰兒張著小嘴。她像往常一樣，抹上些許唾沫，再涂上一層草灰。一周后，她又抱著生兒去了醫(yī)務(wù)室。
????干啥？大夫疑惑地盯著她。
????嘁，明知故問，輸血嘛！
????母愛真是具有不可思議的功效??！在它的療愈下，生兒奇跡般地康復(fù)了。
????談及往事，兒子田瑞夫補充了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他說：“那一年，家里的生活實在太困難了。母親輸了那么多血，身體很虛弱，老爸的病情也加重了。家里光有開銷，沒有進(jìn)項，這日子可咋過？那段時間，可把老媽愁壞了。為了給老爸治病，她狠狠心，先是賣了干活的小毛驢，又賣了家里的兩畝地?，F(xiàn)在想想，能對付著熬過來，真是不容易?！?/p>
????在由乳山市黨史辦和乳山市檔案局聯(lián)合編著的《膠東育兒所》一書中，有一段口述記錄于1984年11月2日。
????我們是崖子鎮(zhèn)田家村田寶松、矯月志夫婦，膠東育兒所保育股股長孫亞東曾在我們家住過，孫亞東的男孩叫“東明”，是我們給他看的。后來又奶了一個孩子叫“生”，是王桂芝奶養(yǎng)的小軍的妹妹，她的母親叫房玉真，奶到八九個月被領(lǐng)走了。
????……
????漸漸地，歲月荏苒，她覺察到自己的腿腳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樣靈便，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老了。
????老了，真的老了。
????歲月用深深的皺紋在她的額頭刻出了滄桑，也刻出了堅忍。
????她像一根汁液飽滿的甘蔗，被生活的牙齒嚼呀嚼，嚼了幾十年，結(jié)果，嚼成了一撮渣子?，F(xiàn)在，她的面孔已經(jīng)找不到年輕時的丁點兒痕跡——微蹙的眉峰下，清澈的眸子變得渾濁，秀美的腰肢已經(jīng)佝僂，走起路來，步履也明顯遲緩了。天氣晴好的時候，她會慢騰騰地走進(jìn)小院，默默坐在一個不礙事的角落里，呆呆地愣神兒。明晃晃的日光水一樣漫過來，浸著她干枯的面容，也浸著她花白的頭發(fā)。蒼老的目光虛虛地瞄著某個地方，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時間長了，家人見怪不怪，以為是衰老的結(jié)果。其實，他們根本沒有想到，老人此刻正在思念的圍城里繞來繞去，為找不到出口而苦惱。
????這是一個周而復(fù)始的動人場景。
????瞧，四季輪回，又是一年春草綠，她倚在門前，凝眸眺望。孩啊，這么些年了，咋不給娘捎個信呢？
????光陰荏苒，又是一年秋葉黃，她枯坐樹下，喃喃絮叨，孩啊，你現(xiàn)在身體咋樣？日子過得還好吧？
????面對親情的迷霧，她望眼欲穿，乳兒究竟在哪呢？忽然，她傷風(fēng)似的攏緊衣袖，不一會兒，眸子里竟有雪花飄落了。
????印象中，2000年的第一場雪下得真大。
????潔白的雪花飄飄灑灑，一夜之間，就把田家村裝扮成銀裝素裹的童話世界。剛吃過早飯，孩子們的歡笑聲就在湛藍(lán)的天幕下鴿哨般盤旋開了。大概是受了喧鬧的慫恿，矯月志笑吟吟地走出小院。抬頭一看，道邊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枯木逢春，紛披的枝條上開滿了耀眼的銀花。再往遠(yuǎn)處瞧，整個村子像剛做完美容，厚厚的面膜遮蔽了所有丑陋，街道和房舍都變得那么干凈、純粹，真美呀。待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回家。沒走幾步，腳底一滑，兩手挓挲著撐出去，屁股著地的剎那間，右臂發(fā)出斷裂的脆響，她疼得齜牙咧嘴，哎喲，胳膊不敢動了?？吹侥赣H痛苦的樣子，孩子們關(guān)切地問：“要不，去醫(yī)院看看吧？”“沒事，過幾天就好了?！彼@得蠻有把握，好像那胳膊是自己安排的托兒。然而，事實偏偏唱了反調(diào)。捱了十幾天后，她方才醒悟，這條胳膊和自己徹底鬧掰了。
????“怎么現(xiàn)在才來？”醫(yī)生指著X光片責(zé)問道：“你看看，骨折面都長出骨痂了?！贝髢鹤踊炭值馗弦痪洌骸艾F(xiàn)在咋治？”“耽誤了，咳……”大夫無奈地?fù)u搖頭，“沒別的辦法，只能動手術(shù)，用鋼板固定。”話音剛落，病人扭身就走。兒子連忙追上來：“大夫招你了還是惹你了，有病治病嘛，為啥給人家甩臉子！”母親的眉毛擰得走了形：“八十歲的人了，還折騰啥？這把老骨頭還值那個手術(shù)錢嗎？”
????就這樣，在歷經(jīng)整整八十年的勞作之后，勞苦功高的右臂以如此悲涼的方式提前終結(jié)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矯月志的想法很明確：但凡能夠自己對付，就盡量不去拖累子女。誰知，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再遇頂頭風(fēng)。轉(zhuǎn)過年來，她又跌了一跤，大腿骨斷成兩截。至此，疲憊不堪的生命之舟完全失去動力，冰涼的土炕成了老人永久的泊位。漸漸地，床變大了，人變小了，以至于小成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嬰兒。
????2002年4月，一個月光皎潔的美麗夜晚，死神登門了。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在回光返照的那一刻，老人已經(jīng)散亂的目光又恢復(fù)了焦點，干涸的眼窩里又隱約出現(xiàn)了濕潤的水汽。我仿佛看到，她下意識地嘬著嘴唇，執(zhí)拗的目光超越了現(xiàn)實空間，長時間地滯留在某處，臉上的表情癡迷而又純真，活脫脫一個吃奶的嬰兒。
????這是一個常人永遠(yuǎn)無法理解的神秘凝視。
????她到底在看什么呢？
????我猜想，這時，她或許又聽見了兒時那雙露著腳趾的鞋子在雨地里拍打的聲音，沿著一行潮濕的腳印，她又走回了童年，又見到了生她養(yǎng)她的母親。哦，母親慈愛的笑臉是女兒一生中僅有的一段溫暖記憶。當(dāng)然，母女重逢的這段路程，她走得很苦、很累。是啊，這個善良的女人被自己的愛累得精疲力竭，到頭來，耗盡了一生的氣力。
????毫無疑問，在心臟停止跳動的瞬間，她的生命之舟也自此岸到達(dá)了彼岸。據(jù)說，那個叫作天堂的地方?jīng)]有煩惱，因此，她終于可以放下心中的牽掛了。
????詩人說，一滴水珠可以映出太陽的明澈光輝。我覺得，一位乳娘可以映襯中國農(nóng)民的敦厚身影。
????哦，默默奉獻(xiàn)的中國農(nóng)民，厚德載物的皇天后土！
????從某種意義上說，矯月志們就是共和國的乳娘！戰(zhàn)爭年代，他們用乳汁哺育了革命，用鮮血甚至生命為勝利壯行；新中國成立后，又繼續(xù)支援國家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建設(shè)。多少年來，無論再苦再難，他們都始終用一顆純樸的愛心去理解政府、支持政府，如果沒有這種無怨無悔的精神支撐，中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就絕無可能取得令世人矚目的輝煌成就。2021年2月20日，習(xí)近平總書記在黨史學(xué)習(xí)教育動員大會上語重心長地說：“歷史充分證明，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人心向背關(guān)系黨的生死存亡。贏得人民信任，得到人民支持，黨就能夠克服任何困難，就能夠無往而不勝。”
????鑒于本節(jié)的寫作，我先后采訪了老人的女兒田瑞玲和兒子田瑞夫。在逐漸深入的交流中，母親的故事讓我看到了活著的歷史，兒女的心性讓我看到了活著的傳統(tǒng)。采訪結(jié)束時，我特意向女兒瑞玲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現(xiàn)在，如果你的女兒遇到姥姥當(dāng)年的情況，你是否會支持她像姥姥一樣去撫養(yǎng)共產(chǎn)黨的孩子？”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支持，我肯定支持?！?/p>
????我的心陡然一熱，多么善良的后人?。 暗ば慕K不改，白發(fā)為誰新？”
????這是國家的福分，也是民族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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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唐明華《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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