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寸草春暉
（小序）
??????1952年7月，新中國大勢初定，膠東育兒所也圓滿完成了肩負的歷史使命。
??????翌年，育兒所接到上級指示：身處各地的父母將陸續(xù)前來接走孩子。于是，所里召開全體會議，第一次向孩子們公開了隱瞞至今的身世及親屬關系，并解釋說：“你們?yōu)槭裁磸膩頉]有見到爸爸媽媽？就是因為國家處在危亡之際，你們的父母都奔赴戰(zhàn)場，沒法照顧你們，所以才把你們送到這里?，F(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結束，你們很快就能夠同父母見面了……”
??????一天，育兒所阿姨找到八歲的宋玉芳，認真地對她說：“愛利（宋玉芳乳名），你父母來信了，這幾天就來接你?！敝钡竭@時她才知道，小班那個叫小林的女孩兒是自己的親妹妹。
??????臨走前，姐妹倆去照相館合影留念。
??????第二天，一輛吉普車風塵仆仆地駛來了。一見司機，宋玉芳羞澀地喊了一聲“爸爸……”，司機尷尬地解釋說：“我是首長的警衛(wèi)員，你爸爸工作太忙，沒時間接你們，所以派我來了?！泵妹每拗?、鬧著不肯上車：“我不要爸爸媽媽，我要阿姨……我不走，我就是不走……”送別的幾位阿姨同樣依依不舍，都哭了。一位阿姨抹了下眼淚，硬是把妹妹抱上車。直到吉普車駛出人們的視線，哭鬧聲依然從蒼茫的遠方傳過來……
愛的接力
??????那是一個蘊含玄機的清晨。
??????早起，窗外朦朦朧朧，漫著一片捉摸不定的薄霧。你像往常一樣，扛起镢頭匆匆出門?；蛟S是第六感覺不甚發(fā)達，所以，在田里忙活的時候，你并未察覺什么地方不對勁。約莫一頓飯的工夫，霧氣散了，太陽慢吞吞地露出臉來。就在這時，那個和你有血緣關系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現(xiàn)了。
??????發(fā)生在家中的一幕場景是弟弟君輝事后說給你聽的。作為姐姐的眼線，曾經的跟屁蟲如同當年守候消息樹的兒童團員。他說，那會兒，母親正忙著拾掇雞食，一名公社干部領著客人走進小院。一照面，公社干部就直奔主題：“嬸子，這位大姨是從上海來的，有事找你。”養(yǎng)母懵里懵懂，上海來的？找我干嗎？盡管心生詫異，但并不妨礙她用熱情的笑容招呼客人。不知怎的，剛剛漾開的笑意突然溜號，讓人覺得虎頭蛇尾。真奇怪，素昧平生，卻似曾相識。養(yǎng)母仔細端詳，瞧，她穿著時髦，氣質尊貴，那眉眼，那身段，都活脫脫映出了你的影子。養(yǎng)母的心底迸出一聲輕嘆，那一瞬間，她什么都明白了。
??????和養(yǎng)母最初的反應一樣，對方也是滿臉困惑。
??????她試探著問：“大姐，你是姓鄧嗎？”養(yǎng)母點點頭?？腿藫u搖頭：“你不像我認識的大姐，我是不是找錯了？”養(yǎng)母問：“你找誰呀？”“宋尊光，宋大哥。我記得很清楚，那位大姐叫鄧素云……”養(yǎng)母淡然一笑，“沒錯，這就是宋尊光家。鄧素云是我堂姐。”對方恍然大悟，“哎呀，怪不得呢，剛才我還納悶，你個頭比鄧素云高，臉面也不一樣啊?！别B(yǎng)母把客人讓進屋，甫一落座，她就迫不及待地問：“孩子怎么樣？”養(yǎng)母說：“挺好的，待會兒收工，就回來了?！笨腿溯p輕嘆了口氣：“咳，她出生才十八天就托付給了宋大哥，一晃，十九年嘍！”正說著話，忽然發(fā)現(xiàn)西屋門后探出一顆腦袋，她好奇地問：“這是誰呀？”養(yǎng)母回答：“我兒子。”客人笑瞇瞇地朝男孩招招手：“來，過來。”說著，拎過擱在桌上的挎包，拽開拉鏈。弟弟頓時眉開眼笑，嚯，一只金黃色的面包和一把紅紅綠綠的糖果把原本普普通通的日子變得比過年還要喜慶。
??????天近正午，收工了。
??????離著家門幾丈遠，弟弟就嚷嚷著迎上來：“姐，咱家來人了。”你說：“什么人？”“是個女的，穿得可好呢！”弟弟興奮地比劃著，你理解他的心情，既然來了客人，中午這頓飯無論如何也要改善一下了。
??????一進門，坐在桌邊的客人便“呼”地站起來，原本平靜的臉上瞬間緊張起來，視線著了魔似的盯在你臉上。你淺淺一笑，羞澀地垂下眼簾。哎呀，那兩束目光把臉蛋灼得都有點發(fā)燙了。養(yǎng)母咳了幾聲，隨后，有些發(fā)顫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正子，這是你親媽?！彪m然低如耳語，但是，在你聽來，卻似一頭怪獸挾著風雨呼嘯而至。你的胸口“轟”的一震，心忽地亂了：“親媽？不，不可能，我媽早就不在了?！?“跟你說實話吧，正子……”養(yǎng)母的眼角泛出苦澀的笑影，“你是抱養(yǎng)的，我姐把你托付給我的時候，你才4歲?！迸赃叺呐它c點頭，用確鑿的眼神否定了你的懷疑。你怔怔地望著她，仿佛望著一個怪誕的讖語。漸漸的，你的眼窩里有光影晃動，隨即，兩顆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咚”的一聲在你心底的燥土上砸出一團煙塵。你突然捂住臉，扭身跑進西屋，“咣當”一聲摔上房門?？蘼曮E起，如同滾雷，養(yǎng)母和生母面面相覷，沒了主意。終于，養(yǎng)母的嘴角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點什么，但躊躇著不知如何表達。她抬手搓搓臉頰，又痛苦地咳了幾聲，最后，還是沉默了。
??????一個時辰后，你抹著眼淚坐到灶臺前。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姑娘，盡管感情上無法接受，但出于禮貌，也不能怠慢突然出現(xiàn)的母親。吃飯時，生母用傷感的語氣發(fā)掘出埋藏已久的親情檔案，于是，你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了自己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邊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下邊還有一個妹妹和三個弟弟。母親說：“當時部隊突圍，沒法帶你，只好委托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代為撫養(yǎng)。他倆都是共產黨員，把你交給這個家庭，我和你爸都放心?！蹦阋恢钡椭^，躲避著母親的視線，白色的憂郁籠著你的臉，像落了一層霜，兩片活潑的嘴唇抿成緊閉的大門?！皩嶋H上，哥哥、姐姐的情況也和你相似，當時，你哥哥撂在北京，你姐姐撂在寧波，新中國成立后，他倆先后被找回來，現(xiàn)在，全家只剩你一個人留在外面了……”說到這兒，母親頓住話頭，神情有些遲疑。少頃，又把視線轉向養(yǎng)母，用求助的語氣說：“老鄧啊，我這次來，就是想帶著孩子回去。這么多年了，我總得對全家有個交代吧。我想讓正子和兄弟姐妹見個面，相互認識一下?！别B(yǎng)母悶了片刻，開口了：“正子，要不……你就回去吧?！蹦悴弊右还＃骸拔也换厝ィ∧闵眢w不好，我爸又不在家，我走了你和俺弟俺妹咋辦？家里的日子怎么過？”養(yǎng)母試圖寬慰你：“窮人家的日子好對付，到時候……”話沒說完，你氣哼哼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擱。突兀的沉默產生了明顯的窒息感，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
??????晚飯后，養(yǎng)母悄悄對你說：“正子，聽你媽講，為了彌補對你的虧欠，她和你爸已經在上海為你找好了工作。上海是大城市，生活條件跟咱們鄉(xiāng)下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年紀還小，為了將來有出息，還是跟你媽走吧?！?/p>
??????那天夜里，你的心里發(fā)生了一次隱秘的斗爭。也就是說，家人并不清楚你情感氣壓的峰與槽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聽，起風了。突如其來的氣旋把你心中平靜的湖水攪得波濤洶涌，矛盾交織的念頭像結下梁子的浪花不停地大聲咆哮著、相互撕咬著。哦，六千多個日日夜夜歷歷在目，深入骨髓的親情讓人實在難以割舍。是啊，你永遠忘不了，為了讓自己吃飽，沒有奶水的素云媽媽攬著襁褓走街串巷討奶吃；你永遠忘不了，養(yǎng)父一次次背著女兒，走幾十里的山路求醫(yī)問藥；如今，這個家上有老，下有小，養(yǎng)母重病纏身，弟妹尚未成年，自己要是走了，這個家可怎么辦吶？然而，養(yǎng)母的勸說也是入情入理，意味深長：“我知道，閨女是放心不下這個家。不過，你還得聽媽說一句，當父母的，拉扯孩子到底圖個啥？不就是盼著你們將來有出息嗎？”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斗爭終于有了結果——命運拋來的纜繩頹然落空，懸念終結了。瞧，你的生命之舟依然堅定地系在先前的錨樁上，因為，那是情感的泊位呀！
??????一周后，生母郁郁辭行。你佇立道邊，久久凝望著遠去的背影。視線中，長長的街巷隨著失意的腳步不斷延伸，那是一條通往昨天的道路。是的，十九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汪水村黨支部書記宋尊光就是踏著坑坑洼洼的路面把你悄悄抱回自家小屋。
??????在養(yǎng)父后來的回憶中，1941年的汪水村遙遠而模糊，不過，從歲月深處傳來的嬰兒啼哭卻尖厲而清晰。那年秋季，一支四十多人的新四軍小分隊進駐汪水。起初，村支書并未意識到，冥冥之中，一條無形的紐帶已經把他和一對年輕夫婦聯(lián)結在一起。聽上去，丈夫操著濃濃的寧波口音，妻子則挺著大肚子，看架勢，即將臨盆。果然，沒過多久，你出生了。十八天后，部隊緊急轉移。面對年輕夫婦求助的目光，村支書沒有絲毫猶豫。當他小心翼翼接過襁褓時，已然成為你抵達命運彼岸的擺渡人。從那天起，你有了一個新的家，有了新的父親和母親。
??????采訪時，我看到了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你站在父母中間，四五歲的光景，穿著花襖花褲，蘋果似的小臉蛋，梳著兩條小辮子。養(yǎng)父國字臉，濃眉大眼；養(yǎng)母臉龐圓圓的，眉目清秀，面色白皙。夫婦倆端坐在凳子上，身后的背景居然是一面灰黑駁雜的老舊墻壁。聽村民講，養(yǎng)母比養(yǎng)父大一歲，小時候父母包辦，兩家定了娃娃親。在丈夫的影響下，勤快、賢惠的家庭主婦毅然加入了共產黨，于是，夫妻加同志，成就了汪水村歷史上第一對革命伴侶。據(jù)說，在村民眼里，養(yǎng)母是汪水街上最漂亮的女人，她不光長得俊，而且口齒伶俐，要不然，上級怎么會把支部宣傳委員的擔子交給她呢？
??????后來，你才知道，養(yǎng)母曾經生育過一兒一女，均不幸夭折。雪上加霜的是，那年深秋，她拐著一雙小腳蹚過乳山河去偏僻山坳里參加一個秘密會議。返回時，山洪突至，河水暴漲，寒徹骨髓的渦流登時變成摧殘生命的煉獄。當她嘴唇青紫涉到岸邊，除了上肢尚有輕微的觸痛，胸部以下已經完全麻木了。及至體溫恢復過來，她的體內已經埋下致命的病根，并徹底喪失了生育能力。正由于此，夫婦倆打心眼里稀罕你，就像撿了個寶貝疙瘩，一天到晚捧在手心里。沒有奶水怎么辦？養(yǎng)母抱著你，走東家串西家，村里但凡有乳汁的奶頭讓你吮了個遍。漸漸地，一口接一口的奶水催生了你的情感，浸透了你的靈魂，在愛的滋養(yǎng)下，你一天天地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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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素云（左）、宋尊光（右）夫婦與乳兒宋連芳（中）合影
??????天有不測風云。
??????的確，全家人誰也沒有意識到，當初封凍于養(yǎng)母體內的河水居然悄悄發(fā)生變化。就像冰面下潛流涌動，并不影響上面路人通行，可突然有一天，冰面開裂，水花四濺，一個看似正常的軀體當場坍塌了。
??????因為缺醫(yī)少藥，病人的生命體征慢慢衰竭，清醒與混沌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從昏睡中醒來，看到你乖乖地偎在身邊，養(yǎng)母干燥的眸子里有了潮濕的水汽，臉上也顯出欣慰的神色。有時候，養(yǎng)父也在旁邊坐一陣兒，偶爾，會有只言片語，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沉默中度過的。對于這對傳統(tǒng)夫妻來說，沉默也是一種語言，于無聲處，女人體會到了少有的溫馨。與此同時，細心的妻子也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變化，從前那么豁達的一個人，現(xiàn)在居然眉頭緊鎖，滿腦門子都寫滿了心事。其實，養(yǎng)母的感受更沉重，生離死別，她的心里該有多少遺憾和牽掛呀！
??????彌留之際，養(yǎng)母想到了堂妹鄧素珍。堂妹比養(yǎng)母小十一歲，因為罹患肺病，耽誤了婚期。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悲。一俟堂姐灑淚托孤，堂妹頓生悲憫。于是，在淚雨紛飛中，姐妹倆完成了一次偉大的接力。
??????數(shù)日后，三十九歲的養(yǎng)母撒手而去，把尚未用完的母愛悉數(shù)留給了堂妹。就這樣，在那個恍兮惚兮的秋日里，你有了一位新的母親。那一年，你剛滿四歲。
??????養(yǎng)母鄧素珍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個頭比堂姐高，膚色略黑，打眼一看，病怏怏的。不過，相較于堂姐，她對你的關愛并無二致。是啊，母愛永遠是一棵常青樹，因為，它的根須深深扎進人性的土壤里。一任季節(jié)輪回，那匝地的綠蔭始終不渝地重復演繹著顛撲不破的情感邏輯。
??????六歲那年，你有了弟弟。時隔兩年，又添了妹妹。誰也沒想到，小丫頭的哭聲竟然成為悲劇的先導，養(yǎng)母體內的結核病灶就像沉睡的火山一樣悄然蘇醒了。起初，是低熱、胸悶，伴發(fā)刺激性干咳。聽著尖厲的聲音如鞭梢破空般肆意呼嘯，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攏住雙臂，肩膀瑟瑟地縮緊了。隨著病情不斷加重，泡沫狀的痰液中有了血絲。幾經遷延，終于釀成一幕恐怖的場景。那是一個寧靜的黃昏，倦鳥歸林，牛羊回圈，你家的灶臺前晃動著養(yǎng)母的身影。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掙出喉嚨，她雙手捺住胸口，痛苦地搐動了幾下，緊接著，一串古怪的聲音從她的胸腔迸出，震顫中，她像舷邊的海浪來回搖晃，幾秒鐘后，斜著身子撲倒了。殷紅的鮮血淋淋瀝瀝地從她嘴角涌出來，在鍋臺上、地上洇展、渲染。從那以后，養(yǎng)母幾乎喪失了勞動能力，只能勉強做一點家務。為了減輕她的負擔，你學會了做飯，也學會了洗衣服?？吹侥阆褡o士一樣圍著養(yǎng)母轉來轉去，有好心人支支吾吾地提醒說：“閨女，你媽那個病……會傳染的，你還是小心點吧?！毙⌒?？干嗎小心？你愀然變色，因為害怕傳染就不伺候？她是我媽呀！
??????那些年，也真是難為了養(yǎng)父母。
??????身為村支書，養(yǎng)父一天到晚連軸轉，白日里，率領老少爺們摸爬滾打；入夜后，除了開會，還要制訂第二天的生產計劃，逐項調配勞力。待到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即使在睡夢中，他也能聞到從山坡上、大隊部里飄來的土腥味兒和煙草味兒。如此一來，家里的事情就全撂給養(yǎng)母。且不說她要抱病操勞，僅靠養(yǎng)父掙那點有限的工分，如何養(yǎng)活一家五口？眼瞅著，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了。
??????盡管如此，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還是像從前一樣向著你。那時，口糧主要是地瓜干，讓人稀罕的玉米餅子就成了飯桌上的珍饈美味。因此，一旦它拋頭露面，弟弟君輝便垂涎欲滴；妹妹也像貓兒一般乖巧地偎著養(yǎng)母，揚起下巴，兩只眼睛癡癡地盯著裊動的熱氣。然而，養(yǎng)母的分配方式每每令其大失所望。她先是不動聲色地給他倆盛上地瓜干，而后，麻利地把玉米餅子遞給你。弟弟不干了，嘟嘟囔囔進行質疑，養(yǎng)母連哄帶騙：“你姐現(xiàn)在正長身子，得盡量讓她增加點營養(yǎng)，過兩年，等你長身子的時候，我把好吃的都留給你?！钡艿芾砬~窮，癟著小嘴，不吭氣了。接下來，你的舉動卻讓失望變成驚喜。只見你拿起餅子一分為三，遞給弟弟和妹妹，剩下的一塊遞給養(yǎng)母，養(yǎng)母虎著臉又推給你。弟弟則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咬上一口，有滋有味地嚼出滿臉笑意，養(yǎng)母卻皺著眉頭，輕輕嘆了口氣。
??????弟弟君輝在后來回憶時深有感觸地說：“別看父親40多歲才有了我這個兒子，但自始至終，他和我媽對姐姐的疼愛遠遠超過我和妹妹。結婚前，我就穿過一件像樣的棉襖，藏青色的面料，還是三姨給我做的，一口氣穿了七八年。妹妹穿的，全是姐姐替換下來的舊衣服，染染色，改一改，就上身了。”
??????你八歲那年，養(yǎng)父牽著你的手，親自把你送進村東頭那間破舊的教室?！八芜B芳?！薄暗剑 蹦闱由卣酒饋?，嗓音倒是脆亮亮的。隨著學識的增長，你對父母的情感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你逐漸體會到，父愛和母愛是有差別的。對于父親來說，所謂望子成龍，儼然是一個充滿無限張力的詞語，它意味著父親的關愛是通過理性呵護幫助子女跨越成長的時空距離。你很爭氣，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每當捧起你的成績單，父親眼角的魚尾紋便滋潤地舒展開來，母親枯澀的眼窩里也會悄悄滲出濕漉漉的東西。
??????多少年以后，你還會時不時地聽見從童年傳來的蟈蟈的叫聲，只消耳邊“撲”地一響，那只蟈蟈會輕盈地跳進記憶的眸子里。好可愛呀！它歪著小腦袋，瀟灑地振了振翠綠的翅膀，清脆的鳴叫便從薄如蟬翼的翅下一串又一串地冒出來。你擎著蟈蟈籠轉來轉去地看，它卻旁若無人，只顧一個勁兒地叫。你說，小的時候最喜歡跟父親去趕集。哦，我明白了，那只蟈蟈就是趕集回來的路上父親給你逮的。還有那輛獨輪車，每次父親把你抱上車頭，你都體會到一種踏實的快樂。車輪是榆木做的，走起來“吱扭、吱扭”，聲音很大，說得夸張一點，能傳出兩三里遠吧。像往常一樣，一聽到隱約的“吱扭”聲，母親便放下手里的活計去拾掇午飯，等你們父女倆進了門，熱氣騰騰的飯菜也上了桌。雖然是粗茶淡飯，一家人卻有說有笑，其樂融融。是啊，親情所產生的幸福感同物質的多寡是根本不能畫等號的。
??????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天，養(yǎng)父在街上遇到一個抱著孩子的寡婦。孩子蜷縮在母親懷里，哭鬧不止。養(yǎng)父關切地問：“這么個哭法，是不是病了？”寡婦答道：“家里斷了頓，餓的?！别B(yǎng)父無奈地嘆了一聲，扭轉身，悶著頭走了。隔了幾步遠，突然甩過來一句話：“你家沒留地瓜種嗎？”“留了?！惫褘D莫名其妙，村支書說這話是啥意思？她愣怔片刻，回過神來，總算明白了藏在話里的意思。那時候，村里沒有足夠大的儲藏室，因此，每年秋后，代儲村里分配的地瓜種，就成為各家各戶必須完成的任務。待到谷雨過后，村里回攏種苗，壞了，寡婦家明顯對不上數(shù)了。隊長火刺刺地對養(yǎng)父說：“都像她這么弄，地還怎么種？不行，必須罰她的款，全村批斗。”養(yǎng)父的態(tài)度息事寧人：“她一個女人家拉扯三個孩子也不容易。人命關天，吃了就吃了，剩下多少算多少吧?！毕鏖_后，村民紛紛在背后豎起大拇指：好人，老宋真是個好人吶！
??????春秋數(shù)載，你小學畢業(yè)，上初中了。
??????學校離家七八里，養(yǎng)父騎著那輛二手自行車每天接送，風雨無阻。上高中時，離家更遠了，養(yǎng)父就把自行車讓給你。再去公社開會，他只能徒步跋涉?？吹剿沃跤酢⒑菇蚪虻臉幼?，領導頗為不解：“你沒騎車嗎？”養(yǎng)父“嘿嘿”一笑：“閨女到城里念高中，給她騎了?！?/p>
??????這期間，養(yǎng)母病情逐漸加重。你惴惴不安，高中還沒念完，就毅然辭學返家。恰好，村里小學缺一名代課老師。你走上講臺，由此開始了教學生涯。
??????期盼中，困難時期姍姍離去，沒承想，養(yǎng)父又突遭不測，因為一次意外約談，他被兜頭潑了一盆“貪污集體糧食”的臟水。
??????那天晚上，養(yǎng)父喝了不少劣質白酒，你知道他滿腹委屈無法化解，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用透明的液體沖刷心中的塊壘。待到酒意闌珊，他把幾個孩子招呼到跟前。記憶中，養(yǎng)父第一次召開如此嚴肅而又特殊的家庭會議。不知為什么，養(yǎng)父好半天沒有開口，他坐在那兒，一直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你們。終于，臉上顯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下次再讓人叫走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高平（弟弟君輝的乳名）和小敏（妹妹的乳名） 都大了，也該懂事了，一定要聽話，別惹你媽生氣……”忽然，他的嗓音有點發(fā)顫，“我的事情可能會連累你們……”說著，頭慢慢地垂下去。少頃，又倔強地昂起來，“我沒做過任何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他聲音低沉地強調說，“我可以用我的良心對天發(fā)誓。”倏忽一下，已經蜷縮的心臟懸起來，你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沒過多久，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養(yǎng)父被羈押的那一刻，你聽見重力坍塌的隆隆轟響，地震了。劇烈的搖撼讓你覺得胸骨、肋骨，甚至肺葉如同傾塌的梁柱，“稀里嘩啦”砸下來，頓時，心臟感到窒息般的壓迫。窩在炕上的養(yǎng)母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哀號，哆哆嗦嗦?lián)纹鹕碜樱缢频膹堉彀?，大口大口喘息著，等她拼命掙出水面時，已經泣不成聲了。
??????沒過多久，養(yǎng)父鋃鐺入獄。
??????消息傳來，你悲憤不已。那天晚上，你耿耿難眠，沉沉黑暗為你的靈魂進行了一次莊嚴洗禮。是的，靈魂也是在磨難中慢慢長大的——愛，是它的起點，也是它的年輪。不管怎樣，災難發(fā)生之后，生活再也不是原先的模樣了。
??????聽說支書成了壞分子，許多村民表示質疑。很快，他們把矛頭對準了提供檢舉材料的小隊會計。“你不是說書記貪污嗎？那么，我們也問一句，你是會計，管錢管物，你自己的屁股干不干凈？”“要想貪污，你最有條件，你必須給大伙說清楚?！笔裁唇斜娕y犯，只要瞅一眼那個群毆的場面，就會明白什么叫作痛打落水狗?？吹矫褚鉀坝浚ぷ鹘M索性將小隊會計一并拿下！
??????若干年后，刑滿釋放的構陷者良心發(fā)現(xiàn)，悔不當初。同弟弟君輝聊天時，他道出了曾經的隱情，雖說不過寥寥數(shù)語，卻貫穿了一個家庭整整12年的悲慘時空。當時間的河水終于洗白冤情，昨天的故事已經白發(fā)蒼蒼，宋支書的大好年華亦戚然遠逝。
??????變故發(fā)生后，負面影響隨即顯現(xiàn)，你被校方攆下講臺，掃地出門了。
??????新的打擊讓養(yǎng)母再遭重創(chuàng)，咳聲驟起，血漬狼藉。喘息甫定，她擦著嘴角，想說點什么安慰你，可是，說什么好呢！哀嘆之余，她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憐惜，她明白，家庭生計的重擔今后將無情地壓在你柔弱的肩上。唉，苦命的閨女！你的表情倒很平靜，裝得像個沒事人似的?！安蛔尳叹筒唤虇h，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下地干活嗎？嘁！”于是，廣袤的原野變成新的黑板，養(yǎng)父留下的镢頭變成“吱吱呀呀”的粉筆，你描呀，畫呀，字里行間，寫滿了摸爬滾打、櫛風沐雨。盡管你使出渾身氣力，一天也只能掙六七個工分。辛辛苦苦干到年底，一結賬，居然欠了隊里數(shù)百元錢。望著賬目表上駭人的赤字，你神情凄楚，默然無語。對于饑餓的腸胃而言，食物就是最簡單又最權威的真理。在弟弟君輝的描述中，那幾年，吃飽肚子就是全家的奮斗目標，作為過來人，饑餓的滋味實在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慢慢地，人們發(fā)現(xiàn)，性格開朗的小正子變了，不僅話少了，笑容也不見了，明晃晃的日頭底下，一雙抑郁的眸子竟然堆滿了夜色的孤寂。
??????農歷八月十五，二姨登門了。一包做工粗糙的月餅帶來了久違的欣喜。養(yǎng)母拿起一只月餅，掰成兩半，遞給弟弟和妹妹。然后，又拿起一整只月餅塞給你。你看了養(yǎng)母一眼，輕輕掰了一小塊兒，又遞回去。養(yǎng)母嗔怪道：“這孩子，大了，咋就不聽話了，拿著，別惹我生氣！”看到養(yǎng)母面帶慍色，你只好乖乖接過月餅。從那以后，你的唇齒間始終滯留著月餅的芳香，那圈紅褐色的圖案也永遠成為你靈魂的胎記。后來，你享用過許多糕點，但在情感的天平上，它們的重量同當年那塊月餅根本無法相提并論。
??????就在一家人度日如年的時候，你的親生母親突兀而至。過后，你專程跑去萊陽探監(jiān)，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養(yǎng)父。對此，養(yǎng)父頗感自責：“這事怨我……早晚得有這一天，我應該早講給你聽聽?！彼麆衲悖骸吧虾Ｊ谴蟪鞘校惆帜銒層质谴蟾刹?，家里的條件跟咱這邊沒法比。既然聯(lián)系上了，你就犯不著待在鄉(xiāng)下遭這份罪，該回就回去吧?！蹦惆脨赖仵酒鹈碱^，眉宇間擠出的豎紋如同一個醒目的驚嘆號：“不，絕對不可能！”
??????為了讓社員多多少少增加點收入，村干部一番琢磨之后，決定偷偷摸摸搞點副業(yè)。
??????聽，機遇來敲門了。
??????迎接它的，當然是激情與干勁。
??????你從大隊領回玉米葉，利用晚上的空閑編織小墊子。先前的作息規(guī)律紊亂了，那盞臟兮兮的小油燈也由此患上了失眠癥。瞧，昏黃的光影困倦地搖曳著，淡淡的光暈浸著你同樣困倦的眸子，從夜色微涼到月沒參橫，你不停地編呀編，仿佛制動失靈的車輛沿著慣性的斜坡一個勁地向前滑行。養(yǎng)母實在忍不住了，心疼地絮叨說：“你不要命了？明天還得下地，趕緊歇了吧！”漫在窗臺上的月光晃了一下，發(fā)出隱隱的喟嘆。的確，望著眼前的一幕，向來不動聲色的月亮也被深深感動了。
??????有時候，生活就如同一部時空交錯的電影。通過平行蒙太奇，我們看到，這不是汪水，也不是乳山，而是千里之外的上海街頭。一周前，你接到一封家書。信中，母親表達了全家人期盼你來滬探親的迫切心情。起初，你并未理會，但經不住養(yǎng)母再三勸說，最后，勉強同意了。臨行前，你多了個心眼，讓妹妹和你結伴而行，有了護身的擋箭牌，撤退時就不愁找不到借口。
??????唔，上海的一切好新鮮喲。
??????樓房如層林盡染，商場似孔雀開屏，更有旋轉木馬似的車流、人流把你搞得暈頭轉向。
??????就在你滯留上海期間，弟弟君輝做了一件讓你疚痛終生的事情。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放學早，貪玩的弟弟趁機去了鄰村同學家。太陽離山頂還有一竿子高，他的肚子就咕咕叫上了。挨餓的滋味真難熬啊。從同學家出來，沒走多遠，碰上一戶人家吃晚飯，小飯桌就擺在大門口，把他饞的呀，就那么傻傻地站在旁邊，眼巴巴地瞅著人家，再也邁不動腿了。過了一會兒，他居然怯怯地伸出手，自語似的咕噥著。男主人瞥過來一眼，冷著臉，沒接茬兒。女主人猶豫片刻，開口了?！澳闶悄膫€村的？”“汪水?！薄班?，姓啥？”“姓宋?！薄澳愕猩睹?？”“宋尊光?！甭耦^吃飯的男人扭轉脖子，冷冰冰的臉上有了暖色，他感慨道：“我聽你們村的人說，你爹是個好人吶?！迸饲穆曕止玖艘痪洌骸八皇亲尮簿肿プ吡藛幔俊蹦腥搜劬σ坏桑骸澳阆惯诌稚?？”說著，朝屋里努努嘴，使個眼色。女人顛顛地跑進屋，拿出半個玉米餅子遞過來，弟弟接過餅子，千恩萬謝。一扭身，便狼吞虎咽，吃急了，噎得直翻白眼，抻著脖子，公雞啼鳴一般，連著打了幾個嗝。
??????后來，消息傳到舅舅耳朵里，他又跑來告訴姐姐。養(yǎng)母氣得火冒三丈，戳著弟弟的額頭，上氣不接下氣地罵起來：“小兔崽子，出去要飯！你這不是成心丟老宋家的臉嗎！”聽了這話，你像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隨即，你給上海寫了一封求助信。救急如救火??！從那時起，翩翩鴻雁每月都會準時送來20元補貼。放在今天，這點錢顯得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卻是雪中送炭。的確，連續(xù)四年的資助如同一條脫困的纖繩，在親情的助力下，逆水之舟終于渡過了波濤洶涌的歲月之河。
??????那天，你在田里淋了雨，一連三天，高燒不退。第四天，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要去鋤地。養(yǎng)母連說帶勸，好歹把你攔回來，然后，守在炕邊，默默地望著你。慢慢地，憐憫的目光中生出愧疚之意。是啊，當初，她當著堂姐的面發(fā)誓，將來一定要用自己的愛心給你更多補償，可是，時間卻讓現(xiàn)實內容悄悄變質。如今，面對曾經的承諾，她該怎樣兌現(xiàn)那張空頭支票呢？沉吟半晌，養(yǎng)母舊話重提：“閨女，我想來想去，你還是回上海吧，省得在這里受拖累。你還年輕，干啥都不耽誤。去了大城市，準保比窩在山溝溝里有出息?！蹦忝偷刈н^被子，把腦袋蒙了個嚴嚴實實。話不投機，養(yǎng)母當場卡殼了。
??????1969年8月，養(yǎng)父刑期屆滿，出獄了。
??????明亮的陽光下，他怕冷似的攏著雙臂，身后，拖著一條沉重的陰影。但無論如何，親人團聚是離散五年之后最令人高興的事情。唏噓過后，自然少不了擺酒接風?；蛟S是長期戒酒的緣故，從前的海量竟明顯縮水，沒喝多少，養(yǎng)父就醉了。
??????舊愁未泯，你的終身大事又成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段新愁。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芳齡十八，女子即可跨越婚姻的門檻，你呢，時年二十又二，依然待字閨中。在當?shù)?，顯然是屈指可數(shù)的大齡青年了。
??????養(yǎng)父養(yǎng)母當然希望你能夠尋一個好夫婿，即便不回上海，起碼也應該嫁到城里。他們深知，作為女人，出嫁猶如二次投胎，因此，希望通過婚姻彌補對你的虧欠。從這個意義說，無論對你還是對養(yǎng)父養(yǎng)母，這都是極其重要而且唯一的機會。
??????一家女，百家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沒有進城，也沒有遠走高飛，而是選擇了鄰近汪水的李格莊青年農民于朋之。你的思路很明確，既然是父母的小棉襖，離得太遠，他們怎么能想穿就穿呢！
??????通過媒人的描述不難看出，于家不過是村里的一戶普通家庭：全家兄弟四個，于朋之是長子。介紹人夸贊說，他是全村公認的大能人，不僅是侍弄莊稼的一把好手，而且心靈手巧，木匠、瓦匠無師自通。初次見面，你怦然心動。嚯，一米八幾的個頭，五官俊朗，身材魁梧。該當因緣際會，一上來，對方那憨憨一笑，瞬間激活了你的情感電路。印象最深的，是他明亮的雙眸。不是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嗎？沒錯，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坦誠、清澈，就像一口深邃的井。你只向井里看了一眼，淋漓波光便在心中蕩漾了一生。和女人的細膩相比，對于初次相親的感受，男人往往是粗線條的。事后，他能提供的唯一線索就是你的辮子。他說，那條辮子挺長，油亮油亮的?？吹贸?，在他心目中，那條辮子無異于感情的破折號，至于后面的內容，則有待于時間去補充了。
??????你把自己的感受如實告訴了養(yǎng)父母，你說：“我都打聽了，他手很巧，能吃苦，通過接觸，覺得這個人也很實誠。二老要是不反對，我就跟了他吧，這樣離你們也近，走動方便，將來也好有個照應?！别B(yǎng)母沒吱聲，只是眼巴巴地瞅著養(yǎng)父，那目光的意思是說，孩他爹，你表態(tài)吧，你是一家之主。不知怎的，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養(yǎng)父那張熟悉的面孔就老了好多，他目光嚴肅地看了你一眼，開口了：“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可得想好了。嫁給他，你不后悔呀？”“不后悔，我自己拿的主意，我認命?！薄昂冒?，既然這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闭f著，養(yǎng)父又追上一句，“這件事，你還得和你上海的父母說明白，聽聽他們是什么意見。不然的話，他們會埋怨我和你媽一輩子?！?/p>
??????聽說姐姐找了農民，弟弟君輝感到十分惋惜。他對你說：“姐，就憑你這條件，找農村的太虧了。你回上海多好！”你回了一句：
??????“你懂什么？我在當?shù)卣覍ο?，結了婚還能回娘家住。不然的話，這個家怎么辦？誰給你做飯吃？”弟弟也道出了心里的小九九：“我早就想好了，你要是回上海，我也能跟你到大城市去?！蹦阈α耍骸吧档艿?，上海是咱們待的地方？”你抬手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心里說，別看個子不矮，說話辦事還是個孩子。
??????商定婚期時，養(yǎng)母的心情比養(yǎng)父還迫切。由于長期的病痛折磨，她瘦得走了形，枯萎的身體被疾患的箭鏃扎得千瘡百孔。來自身體內部的聲音讓她日益沮喪，以至于對病情越來越沒有把握。正由于此，你能否盡快婚嫁，就成了養(yǎng)母的心病。對她來說，那個標志性的時刻無疑具有特殊內涵：一是兌現(xiàn)當初的承諾，二是告慰托孤的堂姐。
??????很快，養(yǎng)母就開始張羅嫁妝了。
??????按照當?shù)仫L俗，女兒出嫁陪送的三鋪三蓋，須由母親親力親為。選好被面，彈好棉花，仔仔細細縫好網套，再擇定一個雙月雙日的吉祥時辰，就可以靜候開工了。那天上午，艷陽高照，喜氣盈門。院子里鋪開塑料布，養(yǎng)母和幾位幫忙的婦女席地而坐，聚精會神，頗似聯(lián)袂創(chuàng)作的畫家著意描摹一幅精致的作品。聽著幾位大嬸七嘴八舌的講述，你才知道，做床被子原來還有那么多的講究。譬如，被子要縫兩床厚的，每床棉花十斤，寓意十全十美；剩下一條，棉花六斤，寄望六六大順；縫被子必須用雙線，針腳要密，一根線從頭縫到尾，意思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夫妻白頭到老，生活甜甜蜜蜜?？吹叫趿耸锩藁ǖ谋蛔雍竦糜行┛鋸?，你不解地問：“平時蓋的被子也沒這么厚呀？”一位大嬸笑呵呵地解釋道：“一床被用多少棉花，可是有說道呢！當年我出嫁那會兒，聽我媽講，被子和輩子一個音，陪嫁的被子一定要做得厚厚的，這叫“厚被（輩）子”，圖個吉利。結婚是終身大事，誰不想以后過日子多點福氣。”那一刻，你的心弦被悄然撥動了。唔，稠密的針腳溫暖、細膩，一針一線縫進了多少關愛與祝福??！
??????冬至一過，滿打滿算，離你出嫁的日子只剩一個月了。
??????隨著婚期臨近，養(yǎng)母的病情卻日益惡化。在一陣陣令人心悸的嗆咳中，窺伺多日的死神蠢蠢欲動，結果，喜慶的帷幕尚未拉開，悲劇的鑼鼓卻搶先起勢。好可怕?。∫蠹t的鮮血從養(yǎng)母嘴里、鼻子里噴涌而出，如同劇烈的火山爆發(fā)。你和養(yǎng)父手忙腳亂把她送到醫(yī)院。一番緊張忙碌，好歹把吐血止住了。大夫和養(yǎng)父是老朋友，私下里干脆實話實說：“老哥呀，嫂子這病能撐到現(xiàn)在已經很不錯了。不瞞你說，住院已經沒有多大意義，還不如把她接回去，好好伺候兩天吧。”養(yǎng)父默然無語，是啊，對于不久于人世的妻子來說，醫(yī)院的真實作用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是安慰，科學無能為力的地方，只有用親情和愛才能填補。
??????不難想象，在生命的最后幾天，養(yǎng)母的內心有多么煎熬。那透著深深遺憾的目光讓人覺得，她實在就是競技場上充滿悲情的接力選手，在跑過漫長的賽道之后，終點線已經近在咫尺，突然，一個趔趄，頹然撲倒，縱使拼命掙扎，卻再也沒有氣力重新站起來了。
??????許多年以后，你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夕陽很紅，似乎洇出了血色。不經意間，夜色從天際籠罩下來，隱進黑幕中的院落，好像在悄悄醞釀什么。夜半時分，陷入昏迷的養(yǎng)母突然醒了，你趕緊俯下身子，一瞬的工夫，她就緊緊拉住了你的手，就像當年領你去趕集，從頭到尾都把你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生怕把你丟了似的。有生以來，你還是頭一次從她的眼睛里看到無限依戀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她的喉嚨里掙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嘴唇吃力地翕動著，你把耳朵貼過去，聽見聲音游絲一般，很細，很弱?！霸葘に肌么踉俎呱蟽商?，能親眼看著你出嫁……人拗不過命……”說著，她的手突然緊握了兩下，“孩子大了，讓他到我墳頭上來言語一聲……和姥姥拉拉呱……”你抹著眼淚，使勁點點頭。養(yǎng)母困難地喘息著，把目光移向養(yǎng)父，用最后的力氣把愛的接力棒交到他手里：“后天……正子就過門了，到時候，你可不能掉淚，得讓閨女走得高高興興的……”話音未落，一串銳利的嗆咳從喉嚨里猛地竄出來，她的肩膀向上一拱，手痙攣地抖了抖，然后，慢慢地松開了。
??????那一刻，滄海桑田；那一刻，淚雨滂沱。
??????時隔一天，那個特殊的黎明戚然而至。當新郎的嗓音藹然響起的時候，一個淚眼蒙眬的新娘神情落寞地走進了自己的婚禮。臨別前，養(yǎng)父怔怔地望著你，神情明顯有些恍惚。是啊，仿佛就在昨天，那個小小的襁褓還攬在懷里，那稚嫩的哭聲也清晰可聞，一眨眼的工夫，二十四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呀！你抹著眼淚，聲音顫顫地對養(yǎng)父說：“爸，我雖然是嫁出去的閨女，但是這里還是我的家。你放心，我一定回來照顧你和弟弟妹妹?！别B(yǎng)父傷感地回答說：“別傻了，結了婚，就不是你自己說了算了?！蹦泷R上強調：“我和朋之都商量好了，保證說話算話，你放心就行了?！别B(yǎng)父點點頭：“好啊，隨你吧?！币患胰税涯愫团鏊偷介T外，弟弟和妹妹把你扶上姐夫的自行車，養(yǎng)父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走吧，走吧！”車子還沒拐出胡同，憋了很久的淚珠便溢出眼角，順著他臉上的溝壑蜿蜿蜒蜒地滑落了。
??????就這樣，在那個恍惚的冬日里，你有了一個新的家。依著今天的眼光看，這個家可以說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除了一個大衣柜和一個小飯櫥，別無他物，看上去，原本不大的洞房顯得空蕩蕩的；天棚的處置同樣敷衍潦草，幾張廢報紙一糊就竣工了。對于這種瞞天過海的手法，你用會心一笑表明了自己的理解——財產并非唯一的證婚人，因此，幸福不是一個單純的物質概念，幸福感的獲得必須有靈魂的參與。
??????來年秋天，你誕下一名女嬰。因為臍帶繞頸，導致胎兒窒息?？蓱z剛出生的小家伙，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便被死神無情地拋進了黑暗的淵藪。
??????又熬過了十個月的妊娠之苦，你終于聽到了令人釋懷的啼哭。欣聞喜訊，養(yǎng)父急火火地騎上車子去看外孫。小家伙似乎有了心靈感應，一邊在襁褓中蠕動著身子，一邊嗓音粗粗地“咿呀”了兩聲。養(yǎng)父笑了，你也笑了。欣慰之余，你心生感慨，如果兩位養(yǎng)母知道自己有了外孫，該多高興??！
??????兒子剛過了百日，你就抱著娃娃回了娘家。
??????天倫之樂讓寂寞的小院重新熱鬧起來，舒心的笑容仿佛春天的湖水漾起陣陣歡波。嗬，你多像一團面引子呀！因為這個由頭，鍋里便有了暄騰騰的大餑餑，飯桌上也開始香氣氤氳了。
??????時隔數(shù)年，又見喜鵲登枝。
??????養(yǎng)父沉冤昭雪，徹底平反并恢復名譽。
??????宋連芳（左）、于朋之（右）夫婦與小兒子于海濤（前中）、大兒子于海洋（后中）合影
??????不久，你重返講臺，先是去李各莊小學，而后又去流水頭初中擔任代課老師。此時，你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經歷過生活的驚濤駭浪，命運之舟終于駛入波瀾不驚的寬闊水域。放眼望去，風平浪靜，波光粼粼，讓人對漁舟唱晚生出無限向往。不料，突然間陰風怒號，檣傾楫摧，小船瞬間傾覆了。
??????那天早上，你騎自行車去學校督促學生早復習。眼看就到校門口了，拐彎時，與一輛運煤的大卡車迎頭相撞。天塌地陷的一剎那，生命之弦砰地崩斷，你的人生之旅戛然而止。是年，你剛滿四十三歲。
??????驚悉噩耗，養(yǎng)父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從后續(xù)影響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情感重創(chuàng)是毀滅性的。弟弟君輝發(fā)現(xiàn)，姐姐走后，父親的眼神里平添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落寞，就像蒙了灰的老燈泛著黯淡的光影，失了水分的頭發(fā)干枯雜亂，莊稼撂荒似的。三年后，老人郁郁而終。在經過了八十三年的漫長跋涉之后，他終于同等待多時的妻子在天國里相聚了。合葬完畢，弟弟君輝在父母墳前恭恭敬敬豎起一塊石碑。此時，距汪水村二十里之遙的一處坡地里，你正在靜靜沉睡。墳頭上，幾株野山菊不知什么時候綻開了花蕊，淺淺的小黃花樸素、燦爛，走近了，就會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掃碼聽書）
??????（節(jié)選自唐明華《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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