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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故事《乳娘》連載④:生死抉擇·殤情北大溝

2024-01-02 編輯: 徐棟波

第二章 生死抉擇

殤情北大溝

  一條坑坑洼洼的小路,把沉沉的腳步牽到村北的半坡處。

  走在前面的楊德亭扭回身,指著不遠(yuǎn)處一爿被野草覆蓋的空地對我說:“當(dāng)年的老房子就蓋在那個地方。后來,我父親把房子給了二叔,我十七歲那年,二叔把老房拆了?!卑凑账哪挲g推算,那次拆遷發(fā)生在1973年。這就意味著,先后撫養(yǎng)過四名乳兒的姜明真在這兒度過了五十個春秋。終于,在一個蕭瑟的秋日,歷經(jīng)滄桑的老宅愀然離去,把曾經(jīng)的一切悄悄地隱匿于山谷的深處。

作者采訪乳娘姜明真的兒子楊德亭

  大概是受了情緒的影響,楊德亭的表情有些凝重。初夏的暖風(fēng)從遠(yuǎn)處漫過來,流水一樣浸潤著眼前的松樹和柞樹。我默默望著泛濫的綠色,心想,當(dāng)年的老宅是什么樣子?隨著老楊的描述,草地上漸漸矗立起一間簡陋的小草屋——先用山石砌高地基,再用黃土夯出圍墻,最后,把野草往房頂一苫,盡管披頭散發(fā)卻也大功告成。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小屋儼若時光倒流的考古遺址:里面分隔的三個房間各擁著巴掌大小一塊地方,中間擠著灶臺,東西兩端臥著土炕。至于內(nèi)部的細(xì)節(jié),則模糊空泛,只能依靠想象去填補了。令人稱奇的是,主人竟然在房頭植下幾棵修竹。我忽然有些感動,是啊,真沒想到,一對農(nóng)民夫妻會用高潔之株裝點清貧的生活,這是怎樣的意境!瞧,竹影婆娑,清吟有聲。我想,這,或許就是一個擬人化的隱喻吧。

  姜明真的娘家在崖子鎮(zhèn)西澇口村。她十七歲那年,嫁到東鳳凰崖村,做了佃農(nóng)楊積珊的媳婦。丈夫兄弟三人,排行老大。在村里,楊家是盡人皆知的貧困戶,家中環(huán)堵蕭然、空空如也。為了糊口,直到完婚的頭一天,他還在財主家里扛活。新婚燕爾,姜明真就發(fā)現(xiàn),自己托付終身的男人簡直就是一個不知疲倦的家伙。真的,他太能干活了。如果用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評價,他是一個兀兀窮年的農(nóng)民,一個胼手胝足的勞模。

  窮則思變。

  不知不覺地,一個隱秘的愿望像春天的小草在他心底悄悄綻出嫩葉。那是一個多么強烈、多么誘人的蠱惑——就像葵花之于太陽,干柴之于烈火,航船之于燈塔,那是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1937年12月,中共膠東特委書記理琪組織策劃并領(lǐng)導(dǎo)了著名的天福山起義,膠東大地隨之燃起抗日烽火。就在這時,老楊家發(fā)生了一件蹊蹺事,一覺醒來,丈夫楊積珊失蹤了。后來姜明真才知道,男人已經(jīng)投身革命,成了一名行蹤飄忽的地下工作者。受其影響,兩個弟弟相繼入伍,再后來,二弟血灑疆場,為國殉節(jié)。作為楊家的兒媳,她和丈夫雖然沒有愛情的海誓山盟,卻有精神的相濡以沫。所以,當(dāng)村婦救會主任矯鳳珍和丈夫楊心田把剛剛滿月的福星抱進(jìn)楊家時,那個小小的襁褓便當(dāng)即演化為乳娘與乳兒之間的生死契約。姜明真毫不猶豫地給八個月的小兒子斷了奶。其果決之舉分明就是錚錚誓言,沒錯,在抱起乳兒的同時,乳娘也鄭重地交出了一份承諾。

  那天,聽到民兵敲鑼示警,村民們一窩蜂地?fù)硐蚰线叺臈顦滢牛髡婧推牌艆s拉扯著孩子,慌張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了。對此,楊德亭解釋說 :“翻過這片山坡,背陰的地方有條溝,叫北大溝,挺隱蔽的。當(dāng)年為了躲鬼子,家里人就在溝里挖了兩個藏身洞。一南一北,隔著幾十米。洞口很小,肚子挺大,差不多一間小房的樣子,大概有七八個平方米吧。我媽抱著福星,我奶奶背著我二哥,后面跟著我大姐、大哥,一家人都躲到北邊那個洞子里。當(dāng)時,我二哥斷奶沒多長時間,一看見我媽給福星喂奶他就哭,就鬧,怎么哄也不行,結(jié)果,這一哭,就給自己惹出大麻煩了?!?/p>

  這是一個駭人的懸念,我為那個男嬰的安危感到揪心。

  兀地,遠(yuǎn)處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場景轉(zhuǎn)換的一剎那,我的目光超越了現(xiàn)實空間,抵達(dá)了洞窟深處。我仿佛看見,姜明真懷抱福星,席地而坐。聽著兒子一聲緊似一聲的哭喊,她面色黑灰,像破敗的窯土。又過了一會兒,到底忍不住了:“媽,咱得想個辦法。鎖兒一見我喂奶就哭,萬一鬼子來了,聽見動靜,福星和咱全家就都?xì)Я??!逼牌艙P起下巴,目光緊張地盯著兒媳:“你說咋辦?”姜明真嘴唇哆哆嗦嗦,就像嚴(yán)重的口吃患者,好不容易把字句從嗓子眼里擠出來:“先把他放到那邊洞子里,哭累了,就沒那些動靜了?!逼牌畔乱庾R地瞥了孫子一眼,臉上的神情很凄涼,像清冷的月光籠著一片荒地。抻了片刻,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家伙似乎意識到什么,母親剛一上手,他就拼命扭動、掙扎,哭聲也因為驚恐變調(diào)了。幾分鐘后,姜明真上氣不接下氣地返回來,剛坐穩(wěn),一陣古怪的“嗡嗡”聲由遠(yuǎn)而近,沒等她明白過來,鬼子的飛機便挾著巨大的聲浪從坡頂呼嘯而過。她的身上倏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連胳膊上的汗毛也豎了起來。突然,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她渾身一震,洞里很暗,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見塌陷的雙肩微微顫抖,眼窩里斑斑淚光隱約閃爍。婆婆一骨碌爬起來,急著去看孫子,姜明真哽咽著勸阻道:“娘,千萬別出去,要是被鬼子發(fā)現(xiàn)了,福星就保不住了?!憋w機轟鳴剛剛消失,她就急不可耐地鉆出洞口,沒跑多遠(yuǎn),猛地愣在那兒。天哪!洞口坍了!那一瞬間,整個世界抽縮成一聲絕望的呻吟:孩子,我的孩子!她瘋了似地?fù)溥^去,拼盡力氣挖開洞口,只見兒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震落的碎土把蜷曲的身影弄得一片斑駁。她哆哆嗦嗦抱起孩子,一泓悲涼的淚水順著臉頰蜿蜒而下?!版i兒——鎖兒——”走了形的叫喊撕心裂肺,忽然,孩子吭了一下,又吭了一下,聲音很細(xì),很輕,好像有什么東西卡在嗓子眼里。唉,可憐的小家伙,這會兒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因為連驚帶嚇,鎖兒一病不起。回家后,癥狀不斷惡化,勉強捱了數(shù)日,第四天下午,可憐的小家伙終于停止了呼吸。哦,那天的黃昏好美呀!映襯著天幕上的淡淡猩紅,夕陽步履沉沉爬上山頂,遲疑著回眸一瞥,留下告別前的最后一抹余暉。于是,一朵朵晚霞默默圍攏過來,圍攏過來……那是迎接赤子西歸的莊嚴(yán)儀仗嗎?

  福星四歲時,被親生父母接走了。那些年,姜明真先后撫養(yǎng)了四名乳兒,時間或長或短,全都安然無恙,而她自己的六個子女卻因為疏于照料有四個不幸病故。不得不說,這實在是一曲令人傷感的生命之歌。在悲愴的旋律中,生與死的不同音階猶如相生相克的重音符交替而至。令人欣慰的是,若干年后,那個叫福星的小女孩用實際行動告訴世人:愛的生生不息是生命超越死亡的唯一途徑。

  在半坡上盤桓之后,老楊領(lǐng)我去看當(dāng)年藏身的山洞。由此向西數(shù)百米,再折向正北,大約二里開外,可見一條三四十米長的溝谷。南北走向,深五米左右。由于日曬風(fēng)化,雨水徑流,位于谷底西側(cè)的洞窟已經(jīng)坍塌,洞口亦被流失的山土掩埋,透過雜亂的野草,可見拳頭大小的隙縫。忽然,隙縫中隱約傳出孩子的哭聲。是幻覺嗎?我屏住呼吸,哭聲消失了。沉靜中,一個清晰的詰問穿過我的靈魂——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個乳娘在生死關(guān)頭,寧肯舍棄自己和孩子的生命,也要守護乳兒的周全?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她們毀家紓難、義無反顧,而始終無怨無悔?

  周邊闃寂無聲。

  只有輕風(fēng)呢喃,如泣如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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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ü?jié)選自唐明華《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