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的經歷

　　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時，我在華野二十軍五十九師一七六團二營五連三排任副排長，五連在淮海戰(zhàn)役中打得出色，被授予“英雄連”稱號，連長龍懷修（犧牲）被評為一級戰(zhàn)斗英雄，副連長劉福泉和一排趙排長被評為三級戰(zhàn)斗英雄，渡江后軍政訓練又被評為模范連。

　　移防——到國防前線去

　　二十軍完成警備上海的任務后，于1949年秋天移防到嘉定區(qū)。1950年6月份，部隊軍政學習主要任務轉向國際形勢和愛國主義教育，說美軍要侵略朝鮮，其目的是要借機進攻中國。戰(zhàn)士一聽憤怒地說：“我們堅決不讓美國的企圖得逞！”到9月份，天氣有點寒冷，我們每人發(fā)了一身棉衣，單帽、膠鞋都沒換。在9月中旬，上級下達移防命令，要到國防前線去。部隊上了火車，在兗州東一個小站下了車。我們連隊駐扎在曲阜市北小李莊，很快把營房、冬訓操場收拾好。戰(zhàn)士們紛紛議論準能在這兒過個好年?？墒莿倓傫v防9天，又接到命令：“出發(fā)！輕裝出發(fā)，把不用的東西全留下?！?br/>
　　出發(fā)——到國防最前線

　　大約在9月底的一天晚上，連隊緊急集合，馬忠光指導員作動員：“上級命令馬上出發(fā)……到國防最前線去，大家要互相照顧好，要遵守紀律……”接著劉福泉連長公布命令，提升我為三排副排長。那時誰也沒想要爭著當官，我只知道身上的擔子加重了。吃了晚飯，部隊到火車站上了車。在車上聽到有消息說，副師長戴克林提前一星期到沈陽給部隊準備服裝、武器。戰(zhàn)士們議論：“可好啦！有了好武器，棉衣也能換上，冬天就不用挨凍了?！睉?zhàn)爭年代情況瞬息萬變，車到中途，軍委命令二十軍不準停，直達目的地——安東（現丹東市）。
　　火車跑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早晨5點鐘到達安東。馬指導員傳達第二次輕裝命令，這時大家身邊已經沒有多少東西了，我把背包里唯一的一本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藏在了身上，我舍不得丟下！

　　渡江是絕對保密的。下午3點鐘，營里召開了排長以上干部會議，車永良營長傳達任務，他說：“美軍離鴨綠江邊僅有50余公里，機械化部隊1小時內就能過來，今晚乘車過江，如果遇上敵人，排、連有獨立指揮權，馬上投入戰(zhàn)斗，只準進不準退！”他最后又沉重地重復了一句：“這是死命令！”這會兒大家心里明白了：原來是要抗美援朝！會后大家又回到了各自的車廂。
　　東北的10月已是寒冬天氣，西北風里飄著小雪。10月18日，馬指導員在車廂內動員說：“美軍已侵占了朝鮮，目標對準中國！為保衛(wèi)和平、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家鄉(xiāng)，中國人民組織了志愿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打敗美國侵略者！大家有決心吧？”“有?。?！”戰(zhàn)士們喊出了響亮的聲音，表達了必勝之心。

　　保家衛(wèi)國——跨過鴨綠江

　　晚上大約7點，火車繼續(xù)向江對岸開去。車跑在鴨綠江的大橋上，“哐啷”的響聲震耳欲聾。過江后，火車繼續(xù)向前跑了60余里，突然停下，一會兒又后退，幾分鐘后又向前開。到站下了車后，大家一看，車站上大火正在熊熊燃燒，原來車站被美軍的飛機轟炸了！我們沒有停下，接著就進了山，在一個小山村住下。朝鮮的地貌、人情都很陌生，幸好每個連隊都分配了一位翻譯。村莊里見不到人，聽不見雞犬聲，很是凄涼。顯然這已是一座空村。到了異國他鄉(xiāng)的戰(zhàn)士，一夜沒能很好地休息，餓了，就隨便吃點身上帶的干糧。第二天上午約7點開始出發(fā)，沿著山路南進，路上遇到不少戰(zhàn)士，4至5人一組，這是從前線撤下來，到丹東、通化等地集結。

　　打響第一次戰(zhàn)斗

　　這階段行軍的速度并不快，每天25至30公里，也許是因對敵情不太熟。到了第三天，美軍機械化部隊的一個連快速向我們的隊伍逼進，上午7至8點鐘，我們營五、六兩個連部署在山兩側，中間是公路，剛部署完畢，就看見美軍的身影，仔細一看發(fā)現美軍騎著摩托，打前陣的足有一個排，這時速度不快，他們是在試探著前進。美軍的偵察機也在空中不停地盤旋，很快他們發(fā)現前面有埋伏，掉頭就跑！我們兩個連集中火力射擊，可惜只打死兩個美軍。美軍突然遇上敢于抵抗的部隊，吃驚不小，他們選擇了南撤。

　　艱難的長途行軍

　　時日已進入12月初，朝鮮的氣候寒冷，雪又多，上級命令快速追敵。二次戰(zhàn)役是在東線爬山越嶺，美軍的偵察機、轟炸機在空中嗡嗡直叫，由于山路樹多很難發(fā)現目標。有一天，部隊要通過一座又陡又高的大山，山上被大雪覆蓋，非?；?。團獨立營的騾馬隊馱的迫擊炮、彈藥等物資，沒到山腰就摔倒到山溝，通訊排10余輛自行車全扔掉，戰(zhàn)士們連走帶爬到了山頂，下山時又陡又滑很快到了山谷。山底下雪小了，路也比較好走，下午駐扎在一個山村，見到了朝鮮老鄉(xiāng)。朝鮮人民幫助我們籌集了一些土豆雜糧，我們還能吃上飯。第二天繼續(xù)出發(fā)，天氣十分冷，連續(xù)行軍七八天，頭上的單帽、腳上的膠鞋濕了也沒有換的，已有部分戰(zhàn)士開始凍傷。當時我的雙耳凍腫鼓得老大，有愛美心的我心想，如果將來能回國，雙耳能保住多好。戰(zhàn)士小趙給了我一條毛巾，加上我自己的一條，兩條系在一起把雙耳包了起來，五六天時間后消腫了。

　　一次連長叫我?guī)О税鄵摼淙蝿铡Ｔ趫?zhí)行任務時必須通過一條急流的小河，水流上漂有冰碴子。有幾名戰(zhàn)士怕冷不肯脫鞋，我下命令堅決要脫。因為鞋濕了穿在腳上，鞋和腳非凍在一起不可。來回兩次過河，大家都順利地完成了任務。晚上進村休息，第二天繼續(xù)追擊，這次到了一條山溝，下面有一個小山村，軍隊沒有進村直接拉到東面山上駐下。湊巧，不知是何部隊挖了些坑，我們就利用這些土坑來避風雪。我與小趙蹲在一個坑，西北風刮著小雪實在太冷，我叫小趙找些草蓋在洞口上，大概是因為太疲勞了，一覺睡到大天亮。早晨，炊事班抬來兩大鍋土豆，連里通知開飯，各班領回來每人分得四五個雞蛋大小的土豆，冰涼堅硬，咬一口就像石頭似的。炊事班的戰(zhàn)士一看這種情形，難過得哭了。誰都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為缺少米面，哪能做出飯來。
　　這天，各班戰(zhàn)士整理一下裝備，擦了擦武器，做好一切戰(zhàn)斗準備。

　　召開支委擴大會議

　　下午3時許，指導員、連長從團部急速趕回來，隨即召開支委擴大會議傳達任務。
　　馬忠光指導員說：“美軍陸戰(zhàn)王牌一師的一個連在前面山上（19.2高地，此山接近“三八線”北長津湖地區(qū)）企圖阻止我軍南進，師首長指示我英雄五連今夜消滅掉敵人，拿下山頭，打通前進的道路！”這時各排干部齊聲請戰(zhàn)，爭當第一突擊隊。指導員說：“別爭了！聽連長安排?！苯又鴦⒏ＨB長嚴肅而沉重地說：“一排、三排為第一突擊隊，指導員帶二排在后面掩護，關鍵時刻也要沖上去！”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空中回響著，“大家沒有意見回去準備，連隊集合，馬上出發(fā)！”
　　大約4點鐘，連隊順著一座小山坡進發(fā)。美軍的戰(zhàn)機飛得很低，在頭頂上空“嗡嗡”地叫，走到前面的小樹林里，連長下令：“背包扔下，棉衣反穿！”白色的棉衣里與周圍的雪景相互映襯，掩護目標，使敵人很難發(fā)現，這樣連隊很快地運行到戰(zhàn)地前。

　　攻克19.2高地，殲敵一個連

　　連長帶著一排直向山頂沖去，三排抄山右側，我?guī)ьI著七、八班，排長劉懷修帶九班在后掩護，臥倒向前運行，離敵20余米時，聽見上面有锨、鎬聲，并看見人影，原來敵人在挖掩體。我身兩側各有一挺機槍，這時一個姓任的射手急著要打，我即命令：“聽我的槍響。向前運行靠近一點再打！”又向前運行一段距離，這時看得很清楚，七八個敵人在彎著腰挖溝，我的手扣在扳機上，對準目標連勾兩下，敵人隨著槍聲倒下，接著我排的火力猛烈射擊。當我在換槍梭時，東側的敵人沖我射擊，我身上中彈3顆，隨即昏迷過去，戰(zhàn)士隋樹連把我喊醒，要背我下去，我說：“任務重要，我不能下去！打！”他再三說服背我下山。走在山坡上聽見司號員喊：“衛(wèi)生員，連長負傷了！快！”擔架班抬著連長走出了十余步，這時，擔架班長見我還活著，即招呼擔架說：“連長已經犧牲，放下吧，先救活著的！”大家聽說連長犧牲，都流下了悲痛的眼淚。把我抬到團部衛(wèi)生隊后，簡單地包扎了一下，又登了記以便轉到師衛(wèi)生隊。

　　美軍戰(zhàn)機狂轟濫炸

　　師部衛(wèi)生隊駐在一個小村里，共5個病房。美軍戰(zhàn)機沖村子不停地轟炸、掃射。這一天當中被炸了3個病房，醫(yī)護人員不顧危險投入搶救。天黑后，敵機停止了轟炸。衛(wèi)生隊醫(yī)護人員馬上把傷員全部轉移到南山溝的一個小村子。剛轉移完，師黨委就派來工作組慰問傷員，宣讀了慰問信，我被感動得哭了，帶隊的負責人來到我跟前一看說：“是小田嗎？”我立即看出他是師文工隊的張隊長，他說：“別難過，想盡一切辦法，今夜要把你送下去。”我說：“我是感激地流淚，不必為我一個人轉移?！苯又o我們每人發(fā)了300元朝幣的慰問金，從擔架營里挑選凍傷輕的戰(zhàn)士把我送到了軍醫(yī)院。在那一天，連隊通訊員小高來到師衛(wèi)生隊，他告訴我說：“打掃戰(zhàn)場時，發(fā)現我們一共打死打傷敵人80多人，打通了追擊敵人的道路！”說著還送給我?guī)准?zhàn)利品：一把小勺、一個刮臉刀、一個急救包，都是美國制造的。小勺、刮臉刀和剩下的那兩張面值100元的朝幣我一直保存到現在……

　　第一次動手術

　　軍醫(yī)院離前線并不遠，整天受到敵人飛機的騷擾。在我轉來的第二天，醫(yī)生來檢查傷情，發(fā)現我左手腕尺骨貫通傷骨折，接著給上了藥包扎好，看了看左肩說：“這是胸部貫通傷，里面有碎骨異物，需手術處理?！币驗榘滋鞌橙孙w機干擾，手術無法進行，只能在晚上進行。晚上7點，志愿軍護士把我送到手術室，手術床上鋪了一塊塑料布，脫下衣服就被放到上面……向四周一看，為了防止空襲，門、窗都用黑棉被堵上了。
　　這時，我的鼻、嘴被蒙上了麻藥，醫(yī)生說：“跟我數數，1、2、3……”一氣數到9，再也數不出來了，光聽到醫(yī)生說：“行了，快！”這是要動手術了。到了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頭痛得直想叫，一直痛了三四天。

　　吃了一頓最好的飯

　　我住的病房共有10名傷員：志愿軍5人，俘虜傷兵5人。醫(yī)生每天都要檢查病房，熱情地護理，十分周到，對待俘虜傷兵，更是重視。俘虜傷兵每天三餐，均是細糧。護士說：“別生氣，司令部命令對俘虜傷員要特別優(yōu)待，這是黨的政策！”我說：“這我懂，在前線上也是優(yōu)待俘虜！”是的，這樣的黨哪里去找！也只有中國共產黨、只有中國人民才有這樣寬闊的胸懷！
　　我眼饞得不行，對護士說：“給我弄點吧?！弊o士說：“不行，傷員太多，辦不了??！”我懇切地說：“求你了，想想辦法吧！”她說：“這樣吧，偷著給你弄一碗，別聲張?！币粫海o我端來了一大碗加了白糖的浸藕粉。我一口氣喝完?，F在回憶起來還是記憶猶新，真要感謝那位護士……

　　轉院——第一次坐爬犁

　　有一天接到上級指示，今天夜里，軍醫(yī)院的傷員全部轉到東北第六醫(yī)院接待站。醫(yī)護人員帶著擔架隊的干部、隊員到病房核實情況，清點需要轉移傷員的人數。
　　大約在晚上7點鐘，敵機停止騷擾，乘這個空當，把傷員抬到了爬犁上，3個老鄉(xiāng)用爬犁拖一個傷員。上路走了一段時間，有位老鄉(xiāng)貼在耳邊問我：“是不是有點顛，疼吧？”……親切的問候，讓我心里感到熱乎乎的！因路比較難走，遇到了土坑、石頭都要躲著走。天快亮了，大約在凌晨4點鐘到達了接待站，大家把傷員都送到車站的大屋子里。
　　12月30日，晚上8點鐘，醫(yī)護人員齊出動，很快就把傷員搬到站臺上。這時西北風嗖嗖地刮著，刺骨的寒風直向身上吹來，冷?。?br/>
　　火車來了，醫(yī)護人員把傷員搬到車上，大門一關，火車就啟動了……大約在九十點鐘，敵人的飛機來了，車上響起了防空的槍聲！這時火車頭鉆進了山洞，長長的身子卻暴露在外！還好敵機很快就過去了，火車繼續(xù)向前開，大約在第二天的早上4點多鐘到了丹東車站，我心里自言自語地說：“到家了！到家了！”
　　車剛一停下，突然聽到鑼鼓聲、口號聲：熱烈歡迎最可愛的人民志愿軍傷員歸國！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心里說不出的興奮。在丹東住進了病房，傷員們有了笑容和活力，也忘了自己的傷疼，醫(yī)護人員熱情地護理，大家在這里過了一個歡樂愉快的新年……

　　田序華（1930—），山東省文登縣（現威海市文登區(qū)）張家產鎮(zhèn)田家床村人。1945年參軍，194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抗美援朝戰(zhàn)爭時任九兵團二十軍五十九師一七六團二營五連三排副排長。后任文登市宋村鎮(zhèn)人大常委會主任，于1990年離休。